折翼之鄉

2014 小說類 首獎
醫學系一年級
左耀元

臺二十六線屏鵝公路是一匹尚未織完的綢緞,被落山風修剪得服服貼貼地從東邊的相思樹林往海峽織去。在入海之前逐漸稀疏成礁石與魚塭錯落的細碎殘布,公路上的車潮像是飛梭般南北拉扯著。每年秋冬上萬隻候鳥即是望著這般風景來此過境,而此刻凝視著海岸線的或許,是隻紅尾伯勞。
車子快開到楓港了。停紅燈時我見旁邊騎車的老頭把手伸向口袋,該死,我討厭菸味。我無奈地將手搭在方向盤上,望著紅綠燈倒數的數字,然後開始閉氣。小時候爸媽去抓鳥時,我跟弟弟會比賽誰閉氣得久,我們鼓著嘴像是甘蔗田中那嘴塞滿食物的倉鼠般對望著,直到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紅燈倒數5秒,我準備打入D檔。
3...2...1...
綠燈,在踩下油門的那一刻我大口地吸氣,嗅覺在短暫歇息後頓時極盡敏銳,我預想的是海潮的腥味與車流的臭氣,然而那時揚起的氣息卻讓我驚訝,有回憶、有尷尬、有歡笑、有不甘,彷彿潔淨的止水點入一滴黑墨,記憶恣意暈染。我猛然從照後鏡看見夕色中用紅字寫的白色招牌――
「烤小鳥」

大概三、四十年前老爸在高雄工作的成衣廠收了,生產線外移到越南。父親帶著一封裝著兩千塊資遣費的黃色信封和一件成衣廠的藍色襯衫回楓港老家做生意、打零工,同時照顧年紀大的阿嬤。那件襯衫從沒見過老爸穿,一直吊在黑檀木的衣櫃裡,每年拿出來曬個一兩次以免發霉。襯衫一直到老爸過世,才把它拿下。那資遣費兩千塊老爸拿去跟朋友頂了一個攤子,在路邊賣起了鳥仔巴,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烤小鳥。那時南迴鐵路還沒蓋好,南部去花東一定要經楓港,再加上日漸繁華的墾丁,每天的過客絡繹不絕,就像南飛的候鳥,一群群的來到在楓港滯留。盛況時,楓港整條臺二十六線都在賣鳥仔巴。
「人客唷,來買鳥仔巴唷!來唷!」這樣的叫賣聲像是整個村子的基調,沒有停止過。
長大後才發現這種大家一股腦兒全賣某種東西其實是台灣路邊攤的集體文化之一。一窩蜂搞某件事,消費的快殞落的更快,路邊攤的人生彷彿就是在建一座沒有地基的高樓,往上疊高甚快,直到一個平凡的夏夜,溫柔的晚風便能將它傾倒。每到假日,楓港彷彿中秋一樣,處處都是烤肉的香氣。家裡從小每件衣服都是烤肉的氣味,怎麼洗也洗不掉,爸媽的衣服還會沾上各色的油漬,那味道更是濃郁。還記得小學四年級坐我旁邊的同學說「聞到你就飽了」。晚上睡覺時,油汙的酸味和鳥屍的腥臭常常讓我跟弟弟難眠,這時我們會玩閉氣的遊戲,把窗子打開,把頭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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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大口吸冰涼的晚風,抬頭望向絲綢般的晚空。有時棋盤角會悄悄的在夜裡開淡粉紅色的花,有甜甜的味道,下雨之後荒野會飄來草地安穩的氣息。我們努力記住這些味道,躲進被窩,祈禱睡意來到。
老爸過世時下葬穿的那件從製衣廠帶回的襯衫或許是我們家裡唯一沒有怪味的衣服。
鳥仔巴的攤子很簡單,白色的牌子寫著大大的「烤小鳥」三個字。整條街的攤子全長這樣,沒人搞創意、沒人特別,味道也大致相同。攤子由兩片大烤架構成,下面用瓦斯加熱,上面的遮雨棚小小的,真的下大雨時,人是會全濕的,僅有最中間的鳥仔巴能倖免。攤子旁的箱子裡放著一串串處理好的鳥仔巴,若有顧客上門便拿起一串,刷上烤肉醬放架子上烤。鳥兒的油脂在烈火的催促下滋滋作響,偶爾滴下兩三滴在烤爐上,蒸發,綻放爆炸性的味覺刺激。最後在送入口前豪邁的撒上白芝麻完成最後一道手續。老爸最驕傲的是他牌子的那三個字。老爸自己寫的,字體方正、穩重,就跟個性一樣老實。攤子的位置跟生意好壞最有直接關係,我跟弟弟曾爬到米店後加蓋的鐵皮上觀察,想說要幫老爸找個最好的位置。進楓港之後就陸續有攤子了,那時顧客還有點狐疑,「要買嗎?」、「不知道哪家好?」諸如此類的意念會先浮現,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過了村頭那幾間了。接著遇到一個交叉口,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烤肉的香氣便開始進攻,那時無法馬上路邊停車,所以開在紅綠燈前的店也沒用。綠燈一亮,馬上打燈,路邊停車,路口過去的店家就開始收網。老爸的店就開在那。我跟弟弟一直很得意為爸找到這個地方。
鳥仔巴烤的鳥是伯勞。伯勞今天已經成為保育物種,不得獵捕,如今看到的「烤小鳥」多半是鵪鶉或是小雞,但當時每年確實有上萬隻伯勞上了烤架。每年大量的蛋白質從北方輸入,是窮苦年代營養來源之一。小時候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每年這些鳥要不斷飛向只有死亡的島嶼,看著爸媽於廚房處理鳥屍的過程,在血腥與鳥屍的雜味中我常望向那漆黑眼眸的深處探求答案,但竭盡視線的底端只有一團模糊、醜陋、未知的東西。
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叫做死亡。
「他們來這砌厝啦!」父親在我的逼問下招供。老爸說伯勞來楓港跟這裡的鳥搶地,讓這裡台灣的鳥無家可歸。我半信半疑,這樣的說法好像恰好合理化了抓鳥的行為,太方便了。但小時候是真的覺得伯勞是很兇惡的鳥,一部分是老爸的說法,一方面是看見了伯勞宣示主權的方式。伯勞是地域性很強的肉食鳥種,會把它獵捕的獵物插在高處,告訴其他不速之客靠近此地的下場。我跟弟弟看過麻雀、烏頭翁、綠繡眼、老鼠、小蛇死狀悽慘地被掛在樹枝上,很怕哪天自己落得同樣的下場,弟弟還半夜作夢嚇到尿床。
伯勞除了地域性強還有另一個習性,也是他不斷地被送上餐桌的原因。伯勞在停息時喜愛站在孤立的高枝上如電線桿、欄杆、天線、還有南部特有的植物――瓊麻,俯視四方,搜尋獵物、敵人。放學回家的路上遠方的電線杆在彷彿橙紅色布幕的天空前成了黑色的剪影,桿頭站了隻伯勞,用他兇惡無情的眼燃燒整個天際。我們默默加快腳步,擔心被盯上。獵鳥人利用了這樣的特性做成了「鳥仔踏」。鳥仔踏是一種簡單卻極其有效的捕伯勞陷阱,一根長竹竿在末端分岔成ㄚ字型,一片竹片夾在中間,上有一個活結。獵人把他插在荒野中,伯勞看見便站上去,竹片承受不了重量而彈開,活結順勢套在鳥腳上,伯勞越是掙扎,結便越緊。原理簡單、不需誘餌、成功率高、成本低,保證讓獵鳥人每年豐收。
我曾蹲在曠野中的相思樹林邊緣觀察伯勞被捕捉的畫面。日正當中,幾株零散的瓊麻低低的長著,堅韌的寬葉在日光下猶如獵人的刀,貼近土地處的水氣模糊了空氣,光線恣意色散、折射,彷彿刀光閃爍。瓊麻是製作麻繩的重要纖維原料,中央會抽起一根長莖,秋冬開花。我看著長莖上的那隻伯勞將盡一個上午,他大多環視著大地,等待獵物出現;有時振翅而飛時,我便奔向我架好的幾個鳥仔踏,調整角度、換個地方,然後在回到相思木林的陰影中等待。有一次伯勞離去特久,我便靠著樹幹死盯著我精心布置的陷阱,我想起廟口布袋戲中的法師用高強的法術擊退邪魔,我有樣學樣擺起架式,希冀用念力增強鳥仔踏的力量。我像是超度妖怪的法師,而伯勞是狡猾機靈的妖孽。但不知道是法力耗盡還是用腦過度,在悶熱的林間竟昏睡了過去。滿頭大汗,在傍晚時分驚醒,猛然站起時因為腳麻有些顛簸,必須扶著一旁的樹幹,我看見遠方一隻伯勞倒吊在陷阱上,沒被綁住的腳還微微顫動著。
我贏了。
落日之前,陸陸續續有伯勞中計,我看見伯勞細細的雙腳在踏上鳥仔踏的瞬間,竹片彈開,結拉緊。在墜落的剎那伯勞失去了一個生物的姿態,彷彿剪了線的傀儡,以詭譎的體態墜落。頃刻之間有種東西急速風化消逝,我以為是失速重力抽離帶走的踏實感,如今回想,才從記憶深處解讀出生命之光殞落的淒涼。體力耗盡死在桿上的鳥兒讓我想起布袋戲後台倒掛的人偶,倒反的臉讀不清表情,到底是顛倒的微笑還是微微的愁容?
我把死去的鳥兒一個個從陷阱上拆下,冰冷的屍體躺在我的手心。當時我沒把這些鳥兒當作是死掉,而是像一群在玩閉氣遊戲的小朋友,或許在回家前結束遊戲大口呼吸而飛去。
爸媽每天一早會出門去收鳥仔踏,把鳥從陷阱上解下來裝進簍子裡整批帶回來處理。帶回來的鳥大部分都死了,偶爾有幾隻剛抓到或生命力強的會在同伴的屍體中掙扎、悲鳴,雜亂的羽翼奮力擺動,拍打著一旁死去的同伴,彷彿鼓舞著一場註定失敗的反動。我記得好幾次在這些生命即將完結前竭力嘶吼的晨光中驚醒,媽推開嘎嘎作響的紗門,父親把簍子抬進廚房。有一次我跟母親眼神交會,我多麼希望她告訴我那些鳥將不會受苦、不會痛的安慰話語,但那些字句始終沒有從媽乾裂的嘴唇流出,片刻欲言又止,然後轉身進入廚房把門帶上。家裡有個小時玩捉迷藏還可以整個人塞進去的大鐵鍋,抓回來的伯勞會被丟入裝滿滾水的鍋內除毛,滾燙的水蒸氣讓鍋蓋敲響著,彷彿猛獸的吶喊。煮鳥的蒸氣氤氳被氣窗落入的晨光捕捉,我從門縫中看著,爸媽好像是實行巫術的使者,我總相信那道光是伯勞作仙的階梯。從小,我就面對比一般孩童還多的生離死別。
爸媽上街去賣鳥仔巴的時候,我和弟弟還有村子裡其他的孩子總愛在那些陰暗潮濕的窄巷內玩捉迷藏。我跟弟有好幾個絕佳的藏身處,死巷底的陰溝、崩塌磚梯下的雜物堆、漁家矮牆掛的魚網後。但這些地方雖好卻怎麼也比不上廢棄廟口的那棵「吊死樹」。「吊死樹」是一棵百年的老榕,他原是植於廟前圓形磚盆內的小樹,直到一日他突破了人工的束縛,結實的氣根撐碎了盆,千百隻強壯的手張牙舞爪的延伸。高高低低,前後擺盪,氣根的空隙中棄滿各式的垃圾、殘渣,其中最多的就是腐敗的鳥仔巴,那些沒賣出去臭掉的、賣相差的、所有沒人要的可憐玩意全來到老榕的懷抱。發酵的酸臭隨著纏繞的根系扭曲地蒸散、漫溢,在那樣的空間裡,兩個瘦小的孩子在最深的地方,猶如深穴的古人,安靜的蹲踞著。錯綜複雜的氣根恣意纏勒,勒死一旁的銀合歡、茄苳,彷彿凶狠無情的猛獸啃食四周的生命,直到一日,它成了荒廢廟口那最孤單的身影,無奈之下,開始蠶食自己,落地新生的年青樹苗殘殺逐漸乾枯的年老軀體。我想起童話中那殘暴的公主,殺死所有比她漂亮的女子,終於成了世界至美,卻望見鏡中那可恨的容顏。「吊死樹」就像公主,終於在孤寂一人時,開始憎恨既美麗又醜陋的自己。
那時有一個傳統「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人們說若不這樣做,死後動物會變成厲鬼來抓人。所以半夜會有人把死掉的貓包裹在塑膠袋裡吊在樹梢,孩子口耳相傳的「吊死樹」因得其名。陽光下,貓屍開始腐敗,屍水溢出、瘴氣逸散,不用三天包著屍體的袋子便鼓的像氣球。那袋子沒人敢碰,大部分的鳥也避之唯恐不及,但過個幾天卻看見啄破的袋子還有所剩不多的貓屍殘餘。究竟是誰在暗地裡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偷嘗了禁忌的果實?
某天傍晚玩在當天最後一局捉迷藏,我跟弟弟再次來到「吊死樹」的懷抱中。樹頭一袋貓屍在海風中微微盪著,夕色中,恍若一顆懸吊的頭顱剪影,弟弟緊抓著我的膀臂,呼吸有些急促。
來了個不速之客,我感覺老榕的鬚根不自然地擺動著,來來回回,彷彿躊躇踱步的人們。方才鳴唱的夜蟲聲響頓時戛然而止,原本溫柔的海風添上了一股冷意,在不遠的防風林中低吼。
我仰頭望見一隻紅尾伯勞悄然來到。
冰冷無情的烏黑眼眸俯視大地,威風凜然的,他彷彿凌駕在萬物之上。俐落地,他俯衝啄破了裝著貓屍的袋子,剎那間好像解放了死貓被囚禁的亡靈。殘破的肉體無聲落地,伯勞開始啃食。赭紅的弦月升起,朦朧的月光下血色的鳥喙如催命的鐮刀。我與弟弟看著,與一旁遺棄的鳥屍們一同看,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為我們目睹了一場死神的秘密儀式。
那幾年的秋冬,捉迷藏的遊戲天天登場,從未停歇。我們喜歡躲藏,享受著那單獨、安全、靜謐的空間,我們躲避當鬼的孩子、逃避功課、躲藏死神的眼睛。我跟弟弟總是躲在一塊,從微小的隙縫中窺視外頭。還記得被鬼發現的那一刻,弟弟總會擺出鬼臉,吐個小舌「哈,被你抓到了!」。
一次當鬼的是個新來的,還不熟悉藏匿的地點。找了大半天找不到人,有些孩子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回家了,但我和弟弟堅守著崗位,在「吊死樹」的扭曲膀臂中等待著。海風夾雜著臺二十六線的烤小鳥味吹來,我盤起腿、抱著胸,擺出長期抗戰的姿態與決心,然而透過葉縫灑落的光斑和飛舞的蚊蠅讓我分心,早已入睡弟弟的鼾聲如溫柔海潮,一波波擊著我意識的海堤。夢境的帆船緩緩駛入我小小的港灣,我原以為登岸的會是懷抱著甜美果實與歡笑的異鄉客,但事與願違,入侵我記憶的是一群麻袋裡塞滿悲傷與恐懼的海盜。
「啪!」腳下的支點被抽走,一陣暈眩之後我看見了倒反的地平線。幾株瓊麻梗像是天花板長出的鐘乳,成了支撐天地間的細細梁柱,如此結構鬆散的危樓感覺隨時可能崩塌,我必須逃離。
天黑了,四周頓時擠滿了人,光線不夠,我無法分清這些是敵?是友?我只知道我們緊緊倚靠著。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天微微亮起,晨曦夾帶著濃霧讓我感到一絲溫暖。溫度緩緩提升,我流下第一滴汗珠,然後第二滴、第三……直到我發現我躺臥在燙紅的鐵架上,我猛然側身看見弟弟蜷曲著身子全身發紅。我張嘴要大喊卻沒有聲音,力氣也使不上來。
有個聲音我隱隱聽見,起初只是如深夜壁虎的鳴叫,爾後逐漸清晰了起來。
「人客唷,來買鳥仔巴唷!來唷!」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在我那夢境海港被無情地襲奪之後,我築起了禦敵的高牆,我對家中捉鳥的行為開始感到不恥,在同學之間我竭力避免這樣的話題,我也以讀書為理由停止幫家裡顧攤。我上國中三年級之後,父親把儲藏室整理過後擺了張小床、簡單的家具便成了的弟弟的房間,而原本與弟弟共用多年的房間變成自己的。父親希望我能安靜地在自己的房間讀書,不受弟弟影響。「知道啦」我不耐煩的回了一句,轉身帶上木門,我受不了那無知、未受教育長輩的空泛要求,受不了那混和了動物屍臭與油煙的恐怖氣味,受不了這個醜陋的家。我小聲地低語「哪懂?」,上鎖。
我開始自己洗衣服,洗澡完一個人蹲在浴室,發狠似地猛刷著衣褲。刷到手都脹紅了、皂都瘦了、刷子開花。我想要洗去那緊緊纏著的酸敗氣味,但好像不管我多麼努力,學校、街上人們經過總會回頭嗅嗅,尋找噁心臭氣的源頭。幾次刷洗到肌肉疼痛難忍,一個人癱在浴室角落默默流淚。這臭氣,我想應該是臭到骨子裡去,沒救了。一次我看見母親拿我脫下的制服要去洗,我一個箭步前去扯下,「我自己洗就好」我冷道一句。我想像那沾了油汙與屍臭的髒手觸碰我的衣服便感到全身不適,頓時彷彿千萬隻蟲在皮膚底層蠕動,我好想掙脫這個囚禁我的軀殼,振翅飛往希望的遠方。
房間木門上那爬滿綠鏽的喇叭鎖我總緊緊地扣上,一聲響亮的金屬鎖聲彷彿是我僅剩淨土宣布宵禁關門的訊息。與弟開始分睡那幾個晚上,夜半我常會聽見微小的敲門聲。「哥,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啦,讓我進去睡啦。」我用枕頭蓋住頭,假裝沒聽見那一聲聲的哀求。黑暗中,我彷彿能看見門後那拖著被子,不斷敲門的微小身軀。我知道他怕,但這片得來不易的淨土我深怕外人的到來會帶來災難。我開始閉氣,告訴自己若這口氣憋完時弟弟還在門外我就轉開那長了綠鏽的門鎖讓他進來。一次、兩次、十次,我在猶豫、煩惱,不斷的食言,然後告訴自己「就等這一次了,這次就讓他進來」。
「扣、扣、扣」原本滿懷希望的飽和敲擊聲在無盡等待與幾番失落後逐漸微弱,小小的手在木門上無力的拍打了今夜最後兩下,然後一聲長長的嘆息後,弟弟回房的跫音迴響在空盪的走廊。深夜驟雨,一滴滴的雨水從屋簷落進牆邊的陶甕中。我總分不清那聲音究竟是共鳴的微響還是隔壁弟弟的泣聲。
烤小鳥當時是家家戶戶都在操的活,用現在的說法是個「接近飽和的產業」。我蹲踞在米店後加蓋的鐵皮屋頂看著,整條臺二十六線猶如軀幹,左右延伸一個個橫放的攤位像是蠕動的腳,恍若一條黑暗中爬行的蜈蚣。往來車燈閃爍,恰似幾丁質蟲鱗反射的微光,扭曲詭譎的緩慢前行時,一股厭惡、恐懼的冷意爬上我的脊椎。
過於密集的產業衍伸的問題就是惡性競爭,攤販互搶位置、削價搶客。隔壁張叔跟我們家交情還不錯,看個攤、換個零錢他總樂意幫忙。一回張叔因為搶位問題與人起衝突,隔天合板釘成的攤子就被一腳踹了個大洞。張叔看到時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臉上沒有憤慨、沒有無奈,沒有任何表情。捲起袖子,繼續幹活。僅能在交通混著叫賣最吵雜的短暫時刻,偶見他輕聲咒上幾句。鳥仔踏也落伍了,需求增加,人們開始尋求更有效、大量收穫的方式。因此草原上出現了好幾面巨大的鳥網,採取格殺毋論大小通吃的大屠殺。紅冠水雞、小白鷺、麻雀、伯勞全上了鳥網。架鳥網的是地方官姪兒搞的產業,後台很硬,誰也別想分這杯羹。像我們家這種架鳥仔踏的,生存空間便被嚴重擠壓。大多的攤販不是向大盤購買就是跟養雞業者買病死的小雞來烤。但父親不肯,每天還是去立他那一根根孤單的鳥仔踏。
摩擦與衝突不僅限於攤販之間,政府也給了不少的壓力。攤販本質上就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邊緣產業,再加上日漸重視的保育觀念,政府大張旗鼓地取締獵伯勞。還依稀記得從報紙上看見縣長跟幾個官員折斷鳥仔踏的照片。警察無法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被迫採取動作。每當警笛遠遠響起,原本相互競爭的攤販便短暫的團結了起來,通風報信、相互掩護,他們匆忙收起攤子,側身閃進附近的窄巷,
戰戰兢兢。草原上的鳥網一個個被拆下,鳥仔踏被折斷,那個冬天,整個楓港好像在玩一場盛大的捉迷藏。
我痛恨這樣躲躲藏藏的家庭,一抹原罪的陰影籠罩我們,彷彿腳底踩到的口香糖,怎麼也甩不掉。這樣的尷尬、怨恨、煩躁終於在一次微雨的午後爆發……。家門前的那條巷子,那時還沒鋪洋灰,一下雨就泥濘不堪。一回放學雨特大,書包蓋著頭,跑進巷子時發現整條巷子的人都跑了出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往我家看去。踩著被踏爛的泥巴、推開人群,我終於看見我家那低低的黑瓦屋頂,幾張帆布勉強補起會漏水的孔洞。龍眼樹旁,閃爍的紅燈照亮斑駁的泥牆,窄巷裡塞了兩輛警車,「慘啊,被抄家了」我聽見圍觀的人群裡有人說著。
我不想被鄰居們看到,繞到後院從廚房的門進屋子。廚房裡砧板上的菜切到一半,洗好的米放在鐵鍋子裡還沒煮。弟弟蹲踞在米缸旁從門縫中往客廳窺視,放下書包,我也湊了上去。廳堂裡擠滿人,有幾位警察抱著整捆的鳥仔踏往外走去,一位警官拿著一本冊子低頭盤問坐在椅上的爸媽。頭壓的低低的,父親有氣無力地回應,警官合身體面的襯衫對比著父親沾滿油漬的外套,每一個問句都像是添在父親身上的擔子,把他越壓越低。「碰、碰」巷子裡兩輛警車關上門駛去,客廳中唯一的一盞黃橙燈泡在晚風中微微晃著,廳堂裡家具的影子拉長、縮短,角落裡父親小小的影子顯得格外的黑,特別的深。細細的雨下了整夜,落在瓦上的雨滴如掌聲,諷刺般地,折磨坐在客廳徹夜未眠的父親。
那時我沒有任何對於父親的同情,有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奇恥大辱!我無法忍受生活在這個被人揶揄的家中,一刻都不想多待。因此上高中之後,我開始努力讀書,我想要高高飛去,沖破雲層、飛越山岳,擺脫這一身的骯髒與惡臭。沒日沒夜地,我在書頁中找到一絲的慰藉,我睡得很少,或許是害怕夢境的海盜們,也或許是我知道若是停下休息,腳就會像被鳥仔踏綁住一樣,永遠滯留。

弟弟沒考高中,跟著不再抓鳥的爸爸一同到工地工作。每天扛著磚頭、鐵條,練出了清晰的肌肉線條,弟弟好像突然想起來要「長大」這件事,飛快地抽高、茁壯。一不留神,弟弟已經從那夜裡敲門的小男孩成了今日成熟的男人。我認為在成長之初,我們是兩個搭著肩從楓港一路走來的難兄難弟,直到走到某個一交叉口,道別――不,連道別都沒有――我總想像我們站在小時候去過的鵝鑾鼻――台灣最南點看不同鹽分、顏色的海水交融。然後突然地,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從此分別。
弟弟在十六歲的時候就買了他人生第一台摩托車,還記得他從機車行牽回家的那一天,我恰好放學回家還沒入門就聽到巷口有車進來,巷子窄,我反射性地往旁邊站一步。回頭一望看見弟弟一頭長髮駕著全新的三陽風梭110SR駛進巷弄。傍晚的街燈在打了蠟的車殼上擦出一道道光軌,炫目的法拉利紅讓人驚豔。「新車唷?」我看著正在停車的弟弟忍不住問,「嘿啊」弟弟用照後鏡整理頭髮時應聲。後來我好幾次在街頭看到疾馳而過的機車群中弟弟的身影,機車後頭總坐著女孩把頭埋在弟魁武的身上,夜裡最後的記憶是疾馳而逝的引擎聲和披散的長髮在車潮中飛揚的模樣。
聯考前的某個晚上,我在那兩坪大堆滿參考書的房間裡奮鬥。電風扇壞了,我把上衣脫了,但依然燥熱不安,無奈之下我推開那扇鎖上多時的窗子讓空氣進來。月光透過幾扇芭蕉葉灑進房內,防風林裡的夜蟲與水田中的蛙合鳴。突然一股刺鼻的氣味也隨著晚風一起湧入,我抓住窗檐往外挺出身子往屋頂望去,偌大的滿月中坐了個人,手中的那根菸閃耀著微小的火光。看著屋頂上抽菸的弟弟,那樣的姿態與神情真的越來越像父親,整個醜陋的家安穩、自然地把弟弟包覆了進去,相貌、氣味、談吐逐漸地融入楓港的畫布之中。嗅著這惱人的菸味,坐回書桌前,我理解到弟弟將永遠停滯在楓港這小小的漁村,無法與我比翼並飛,離開家的船票只劃了一個位置。

我順利考上了醫學系,房子外頭貼了好幾張恭賀的紅紙,長長的鞭炮從巷口一路放到門前。或許金榜題名的喜訊洗刷了前些日子的羞辱,父親臉上有了一絲的笑容。鄰居紛紛來道賀,「我哥最行了!為咱們村子考了個狀元!」弟弟當著大家的面搭著我的肩說。小村子裡消息傳的快,母親說去市場買菜都有人跟她恭喜。在這熱鬧之中,我總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有些尷尬、有些得意,想著要快快整理行李出發,想著那即將前往的樂土。
來到台北這片樂土,整體而言我是開心的,至少剛開始是。每當騎車經過中正紀念堂望著那飛起的鴿子我便覺得充滿希望。大學裡,充滿飽讀詩書的人們,談吐之間風趣又富哲理。我的世界隨著那一間間聳立的辦公大樓一口氣抽高幾萬呎,天際被高樓、電線切割,我彷彿依偎於文明與智慧的懷抱之中,那醜陋、腐臭的原始氣息好像被拋得好遠好遠。台北是一個盛水的大碗公,我自認能優游其中,在陰雨綿綿的街頭自傲地揚起一把大傘大步邁進。我在同儕之中脫穎而出,在各項功課與比賽中爭取優秀的名次,我行走的步伐越來越快,努力的像海綿一樣吸收知識。
直到我進醫院開始實習那年,我因為長期的壓力、悶濕而長了疹子,起先是大腿內側的幾個小膿泡,然後逐漸蔓延成片狀的紅色區塊。一不留神,腰間、胯下、手臂全淪陷了,越抓越癢、越摳越紅。皮膚科開的藥膏塗滿全身,被囚禁在效果不佳的類固醇之中,我彷彿包裹著糖衣的肉團,任由螞蟻咬食,奇癢難耐。實習驟然遽增的壓力和身體的不適讓我整個人陷入低沉的情緒,打亂了我的節奏,壓垮了我潔淨的自尊。而我原本擁抱的城市彷彿背叛了我,雨不斷地下,緻密而無情地潑下滿城的寂寞。一身濕冷,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取藥處前,我被浸濕的心頭開始滴下冰冷、刺骨的東西,揪緊了胸口的襯衫,我真正感受到此刻的寒意不僅是空氣的溫度。無地自容,楓港、台北都不是我的家,我以為努力奔馳就可以遠遠地擺脫寂寞,回頭看才發現他咬著我的影子一刻也沒離開過。
跟醫院請了假,回到在台北租的那間套房。房間沒有對外窗,陰冷潮濕的,閃爍的日光燈管下恍若一個海蝕洞窟。批著一匹吸飽了水氣的棉被,我恰似那偶然棲息於此的候鳥,思考著暴風雨停歇後未來的航道。伯勞每年飛向這只有死亡的島嶼,究竟是何苦?島嶼也不是他的家啊。人們說「歸心似箭」,但到頭來這隻射出的箭到底射往何處的靶地?是否是進入了一個輪迴的時空,來來回回,永不停留?我從楓港起飛,一路奮力振翅來到了這裡,筋疲力竭,潮濕難耐,我找不到一個能安心曬羽的窩巢。「飛吧!」我不斷告訴自己,不管姿態多醜陋、身心多疲憊,我僅能不斷的振翅,不斷地掙扎。
那晚,夢境的海盜們趁著我心頭寒冷,疏於防備時,悄悄地又來了。
楓港鎮在下雨,曠野中幾株乾掉的瓊麻立著枯黃的長梗。偶爾被雷電鑲上銀邊的烏雲正以漩渦的方式蠢蠢欲動。
突然之間,雨滴開始變形,成了一個個墜落的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隻隻墜落的伯勞。每隻都以頭朝下的詭異姿態從天而降,下伯勞雨了!黑色的雨如燃燒殆盡的隕石緩緩落下,我凝視著末世般的奇景良久。突然,遠遠的天邊有個黑影緩緩落下,那黑影特別大,我向他奔去,想說會是一隻特大的伯勞。黑影的輪廓隨著墜落逐漸清晰,一道光首先突破烏雲灑落,照亮那緩慢墜落的物體。
那竟是弟弟的身影,那失去生物姿態的詭譎身形正以顛倒的型態墜落。弟弟的影子與伯勞重疊、結合。背脊長出潔白的翅,剝落的羽毛在空氣的拉扯中彷彿成了緩慢降下的雪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究竟是惡作劇的歪笑?還是不捨的哭容?
頃刻間曠野插滿了上千隻的鳥仔踏,彷彿刺蝟豎起的尖刺。我如同在濃稠泥沼的陷阱中前進。但來不及了,我看著弟弟落地時骨架被暴力地扭曲、強壓,噴濺的不是鮮血而是更多如白雪般的鳥羽。失去動力,我跪坐在地,放聲哭吼。冷意襲來,寒氣並不是來自身邊滿地的雪羽,而是一股從內心深處流出的冷風,彷彿午夜海蝕洞迴盪的夜氣。
我輕輕抱起弟弟,仰頭望見伯勞逐漸凝結成漩渦狀的烏雲。

清晨五點我接到弟弟的死訊。
電話裡父親強忍著悲痛,叫我盡快回來。我彷彿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父親緊握話筒的力度。弟弟當時在高雄的工地打工,從七層樓高的地方失足跌落。我想像弟弟墜下時失重的無力與徬徨,時間彷彿又回到十年前的夜半時分,弟弟一次又一次無助地敲著我房門,那渴求的援助被我、被這個世界,自私、無情地收走。
弟弟的喪禮辦得簡單,稀稀落落的輓聯隨風飄盪,小小的靈堂內瀰漫著英年早逝的哀戚。薄薄的合板棺木裡,弟弟穿著一件西裝,四周鋪滿了雪花般的白玫瑰,彷彿是由天際墜落的鳥兒,靜靜的躺臥。我好幾次看著那俊俏的臉龐都覺得下一刻,他會睜開雙眼,擺出鬼臉,吐個小舌「哈,被你抓到了!」,猶如那些在「吊死樹」下捉迷藏的時光。望向那生命光芒在最燦爛的剎那被收走的淒涼,黯淡中我留下了唯一的一道淚痕。
棺木送進火葬場,陪著弟弟的只剩幾位親友,我與念經的法師走在隊伍前頭,手中拿著弟弟的遺照。照片裡,弟弟嚴肅的望向前方,嘴緊閉,頭髮整齊。在我心目中,弟弟不是長這樣的,那笑容是比南部豔陽還要刺眼的熱情,隨興的打扮,海派的個性。或許弟弟若還在世,會跟我一起凝視這張相片笑著說「這是誰啊?」
那天是個好日子,火葬場裡擠滿了人,我們送葬的隊伍是其中最小的。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我們來到最中間七號的燃燒室,棺木放在鐵台上,我湊向前把手輕輕地按在上頭,珍惜我們兄弟這最後的時光。時間到了,我退後一步,緊緊握住手中的遺像。棺木緩緩送進了燃燒室,母親放聲哭泣,一旁的親友連忙過去攙扶,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大聲。火葬場一片的悲戚吵雜中,突然一股難以形容氣味開始飄盪,整個氛圍成了一種超脫悲傷的詭譎情緒。哭聲漸息,誦經的法師也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全場的人們盯著七號燃燒室,從其中散發著,奇妙卻異常香甜的
烤鳥味……。
那天傍晚,我和爸媽開車載弟弟回家。家裡高高的水塔上一隻紅尾伯勞在夜風中靜靜地站著,油亮的眼眸反映著漫天星光,望著我們駛進窄巷的車子。我不知道他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他彷彿在等待,等待最後一隻折翼伯勞的來到。
弟弟過世之後,我愈來愈常回家。不是因為認同了這間房子,而是從弟弟的離開中看見一些真正要珍惜的事物。在以前的小房間過夜,我都會想起以前抓鳥、賣鳥仔巴的日子,想想以前臺二十六線上的那個攤子。其實父母有的不多,除了這間破房,攤子、弟弟、我就是他們的全世界,為了使我跟弟弟能望見更廣闊的天空,他們願在最骯髒、最醜陋的角落奮鬥。往日的那些憤怒、不諒解如今昇華為感念與虧欠,自己對父母的怨恨、對弟弟的無情,我今日僅能以微不足道的方式彌補、贖罪。睡前,我會記得把那爬滿綠鏽的門把轉開,留一個小小的縫,若夜裡有人敲門,有人光著腳丫拖著被子站在門口,我會讓他進來,讓他鑽進我安全的被窩躲避夢境的海盜。

車子開進楓港鎮,眼角瞥見老爸原來擺攤的位置,轉入老家的巷口後我聞到空氣中棋盤角花的淡淡氣息。楓港的空氣中凝結了各式各樣跟弟弟的回憶,如今在烤鳥味消逝的清晰氛圍中回憶轉為思念。每年伯勞還是會準時回來,恍若返鄉的歸客。
父親坐在門口那張破藤椅上望著天空,我把車停下喊他,他問「今年鳥回來了嗎?」
一瞬間,我彷彿看見弟弟站在爸爸身後,露出他豔陽般燦爛的笑容。
「回來了,爸,都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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