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畔的舊江南

2014 報導文學類 佳作
中文系一年級
王雨涵

寒梅初綻疏枝的時節,我一路向南,尋細雨中舊江南的幽幽巷弄。
歲歲年年,楓橋又添新瓦一枚,寒山寺的敲鐘僧人又換了幾輪。我走走停停,穿透時光的薄霧,看到路畔的舊江南。我將她們此時淡抹的模樣記錄下來,期許下次相逢時節,舊江南仍在。

棕編

上海老城區的巷弄街坊里,我邂逅了一位棕編老手藝人馬先生,馬先生僅是不惑之年,卻要我喚他老馬。
老馬將棕櫚樹葉破為細絲,編制成精美的工藝品,造型多為蚱蜢、螳螂等昆蟲,以及姿態各異的動物;十二生肖更是最受歡迎的棕編。那棕櫚葉片柔軟而細密,未曾著色,而以素顏呈現棕編獨有的芳華。
老馬告訴我,棕編要用繃緊、穿插、折拉、編扣、打結等方法進行造型。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在一層壓疊一層的編織完成之後,用紅豆為作品點睛。他先用毛筆為紅豆涂上一層國畫太白色,再以濃墨點上瞳孔。每當做成一件棕編,就帶給他如同創造出了一個生命般的成就感。
老馬七八歲時就開始隨著父親鼓搗粽葉。孩子的好奇心與對童年回憶的眷戀,令他成年後決定繼承這份家傳的老手藝,僅靠一根傘骨針、一把剪刀、一雙巧手,踏上了與其他年輕人相異的人生征途。
老馬問我:「你的屬相是什麽?」我告訴他是豬,他便向我展示了他曾製作過的棕編小豬。老馬告訴我,我的年紀同他兒子一樣大,他的兒子也在上大學。老馬欣慰兒子的上進,卻也不由得歎息:「倒是可惜了這老手藝,現在的年輕人沒人願意把它傳下去了。」

評彈

在平江路上隱蔽的小巷弄里,我尋到了蘇州評彈博物館,指引我的正是那朦朧的絲竹之聲。館子門口的對聯,右書「論世三千年惟妙惟肖」,左書「彈詞廿四史亦莊亦諧」。進了館子,便看到舞臺上方的匾額題字——「珠落玉盤」,應是源自白居易的《琵琶引》:「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館子門口掛著兩塊「月牌」,寫著當下在演的書目和下一檔期將上演的書目名稱。
評彈論內容有「小書」、「大書」之分。小書是有說有唱的「彈詞」,大書則是只說不唱的「評話」。論人數,說書人有「單檔」、「雙檔」,也有「三股檔」;演員均是自彈自唱。這日我正趕上雙檔的演出,兩位說書先生一人著長袍馬掛,手執小三弦;另一人著旗袍,半抱琵琶,正在臺上說得起勁兒。
古語「五花八門」中八門有一「門」正是「評」,便是在講說書藝人。說書自古便是民間藝術。古時說書人地位不高,他們卻也因此樂得愜意。相傳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游蘇州時,蘇州民間評彈藝人王周士於御前彈唱,竟敢跟九五之尊的帝王討了個金凳來坐著說書,後來竟不僅被封了個七品官職,回蘇州后還創立了光裕公所。又有馬如飛的《珍珠塔》讓江蘇巡撫丁日昌改變對評彈的偏見,贊一句「雖屬江湖,卻近衣冠」。
這樣看來,評彈總歸是個民間技藝,卻又總吸引名士的目光,這大概是舊江南賦予評彈的風骨。
每日晌午過後,老主顧們陸續來到評彈博物館,開場前在博物館門口曬曬太阳、談談天,或是抽抽老捲烟。等著開場了,付上六元茶資,便可邊享用一杯熱騰騰的蓋碗茶,邊欣賞評彈了。聽了一下午的客人,總是要添了幾番水,不經意間淡了茶香、濃了軟語。只是,現代人很少有能在茶坊裡坐上這大半天的了。
聽評彈,最好不過狀元座。這座位,尋常遊人如我,是很難坐到的。因是當地老人家多買月票,他們帶了些自豪地說自己是「坐樁聽客」,多是有了固定座位的,這好座兒哪裡是只來一次的人可以輕易拿了去的?更熱鬧的是遇上名家先生的檔期,座已是不夠了,便也有人自己帶了凳子去添座的。也總有那麼幾個老人,自己帶了老式暖壺,時不時給一桌的幾個伴兒添茶,嗑著瓜子應和著臺上的噱頭。
有位鄰座的老太是買了月票,常來聽的。她看我似是聽不太懂吳地方言,便告訴我這是正在講楊月樓進宮和慈禧榮祿的軼事,很有些借古諷今的味道。她又說館子里常講《紅樓夢》、《封神榜》、《玉蜻蜓》、《西廂記》、《珍珠塔》之類的名著故事,或者蔡鍔和小鳳仙的傳奇這類民間傳奇軼事。自古民間的忠奸善惡、悲歡離合,江湖豪情、金戈鐵馬,都由茶坊里的說書先生如此般娓娓道來。
臺上先生說著唱著吳儂軟語,臺下皺紋爬了滿面的江浙老人聽著只有他們知道的劇目,應和著只有他們懂的噱頭。因為有他們,評彈才沒有變成只能在影像中懷念的過去。而那些抱著舊書目不放的「固執」的說書人們,失去了年輕人的市場,在評彈藝術漸趨式微之際,徹底讓評彈變成了小眾的娛樂,卻也因此在小小的茶坊之中,留了一片未褪色的喝彩,得以令時間凝固下來。
舊江南留滯在這一方茶館。這是大隱隱於市的、聽得見的舊江南。時不時的,就在那吳苑深處,傳來那一句「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驚了誰人前朝夢?

油紙傘

相傳油紙傘乃是由魯班之妻云氏發明:「劈竹為條,蒙以獸皮,收攏如棍,張開如蓋。」卻不知我在蘇州遇到的這位郝大爺的手藝,又是傳自何方?
郝大爺告訴我他製作油紙傘需要經過號竹、刨青、削骨、鑽孔、煮曬、裱面、題畫、收卷、漆桐油、穿飾線、結頂等八十餘道工序,而且道道工序都很講究。「比如說,砍竹還要看時令的。」他告訴我不能春季砍竹,否則會生蟲;竹子也要選取修直而少節的,才會利於製作優良的骨架。郝大爺還透露,古法紙傘會有更多工序,八十餘道已是簡化了的,最多需有一百零一道精緻工序才可完成油紙傘的製作。
油紙傘與「有子」諧音相近,含早生貴子之意,是過去陪嫁妝奩不可或缺的物件。「傘」字包含五個人字,亦有多子多孫之佳意。其傘骨由竹製作而成,恰是因竹報平安。《酉陽雜俎》有載:「北部惟童子寺有竹一窠,才長數尺,相傳其寺綱維每日報竹平安。」故竹含節節高升、平安之意。傘形為圓形,則更是寓意美滿團圓。
油紙傘有半穿、滿穿之分。滿穿傘五色彩線在傘架上交錯,加紗的紙傘則更加精良堅固。郝大爺說這滿穿的五綵線,配色最為重要,因為吳地油紙傘重雅不重俗艷,因此這配色要華麗而不俗氣為上。一把紙傘製作完畢之後,於皮棉的紙傘面上塗刷一層熟桐油,才算是脫胎換骨成了防水防潮的「油」紙傘。最後加上的結頂是指紙傘的「四角頭巾」,這種結頂和書生的頭巾、酒罎子的頭巾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紙潑墨山水,一傘碎步天涯。手工削制的竹骨,微微透光的傘面之下笑靨朦朧。而現代傘卻是遮了光,隔了些許人情味。古老工藝的講究,不僅僅在於複雜的工序。那手藝人製作的心情,也細細融入了一把把紙傘中。
與郝大爺相識那日,我恰是一身白衣,他見我對一把水墨油紙傘愛不釋手,便打趣道:「你叫你的許仙買下它給你啰!」我這樣聽著,不由感覺這整把傘彷彿因此微微泛了黃,帶我去了夢裡才去得了的年代。
折不上的油紙傘,話不完的舊江南,替誰人遮了千年煙雨?不由想起馮夢龍《警世通言》中,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細!」
該是如何年代的江南,才有如此的天如微雨,紙傘滿巷?該是如何年代,有人叫你仔細用著那把油紙傘……

糖畫

「糖人方」的糖畫,是用紅糖兌上白糖和飴糖,加上水熬出來的糖漿 做的。大街小巷里糖畫師傅的攤子,總是標著數不清的「糖人劉」、「糖人張」,彷彿各個都是特別的。這些個特別,卻也整合形成了一種舊時代的奇妙氛圍。
據方師傅說,他這糖畫手藝並不是祖傳的,而是他早年在街上看人家畫糖畫,總去偷看學來的。他告訴我,他發現再加些蜂蜜熬製糖稀,口感會更好。這是糖人方的糖畫與其他糖畫師傅的不同之處,也是他的糖畫吸引小孩子的獨門秘訣。
記憶里糖畫攤子前,總是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孩童。那些個手頭寬裕的,總會自豪而闊氣地對糖人師傅說:「給我來個糖餅兒!」糖畫師傅也總會有個木轉盤,轉盤上畫着多種圖案,大多是小動物的圖案,或者最樸素的桃子、元寶。花上一點錢轉轉盤,指針指到哪個圖案,糖畫師傅就動手開畫了。最好不過是轉到飛龍和舞鳳,其圖案複雜,而且造型也較大,每個小孩都渴望轉到這龍鳳,一次吃個飽。
如今這轉盤已少見了,圖案倒是隨著時代潮流變得更豐富了起來。舊時糖畫的圖案,多為花鳥魚蟲、飛禽走獸、龍鳳呈祥,更有受歡迎的十二生肖和齊天大聖、英雄張飛趙雲等等,圖案不算複雜卻透著靈氣。而今更是多了米老鼠、唐老鴨、喜洋洋這樣的卡通形象。
畫糖人時,方師傅用溫火把糖漿熬到可以牽絲,再用小勺子舀些糖稀在冷石板上澆鑄造型,一氣呵成,筆畫不斷。糖漿涼的很快,凝固了就可以粘上竹籤,用鏟子一起,然後就可以遞給眼巴巴看著的孩子們了。
更妙的是吹糖人。熬出來的糖稀被方師傅用手搓成球狀,再插入細麥管,或吹或捏或揪,手藝比糖畫更複雜。鼓起來的糖人玲瓏剔透的。師傅一吹好,等待多時的小孩子們就爭著買;沒人買時,就往草把子上一插。
據說明朝習俗中每至新年祀神之時,會將糖熔開,然後印鑄成動物或者人物的圖案作為祀品。清朝褚人獲的《堅瓠補集》記載,當時所鑄人物「袍笏軒昂」,俨然文臣武將,故時戲稱爲「糖丞相」,這便是糖畫的由來了。而今這門手藝,卻已然是融入巷弄的民俗了。

拉洋片

拉洋片,也就是看西洋鏡。上海城隍廟拉洋片攤位上,有個木製大櫃子叫鏡箱,上寫「夢迴清朝」四個大字,開了四五個圓孔,前面放上一張長板凳。鏡箱兩側貼著「一方平臺演盡古今風流」,「數尺之基走遍天南地北」的對聯。西洋鏡裡面是類似幻燈片的構造,由攤主拉動繩子牽動內部圖片的轉換,同時配合故事的講解。圖片後面點著燈照明,觀眾只要哈著腰,貼著安了凸透鏡面的小孔往裡瞧,就可以看到放大的畫面。
詼諧的語調與豐富的肢體語言,是招攬顧客的秘訣。且看那戴著瓜皮小帽和清末時興的西洋鏡的攤主,邊敲鑼邊吆喝著:「神奇不神奇?外看一張皮,內看一重天。齊天大聖孫悟空降妖除魔,顯神通。舉起如意金箍棒,三次怒打白骨精。看到沒有,妖怪被打顯原型,神奇不神奇?……噯,你往裡瞧——」
這拉洋片的攤主名叫石為天,從河南來。他和妻子幹這行已經十餘年了。石老闆說,他的洋片畫是早年找人畫的,添添補補一直用到現在。最後一張洋片是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算是最新的一張了,是他「變革」后的作品。
我問他,為何會燃起在現代社會「拉洋片」的想法?他把墨色的西洋鏡摘下來,擦了擦,帶著些懷念地告訴我:「一開始就是個突然的想法吧,當時剛來上海,是個鄉巴佬,對這大都市沒什麼了解,幹什麼都有種插不上手的感覺。正好這老城隍廟總有廟會集市嘛,好多人擺攤,我就試著子承父業,漸漸也習慣了天天給小孩兒拉洋片。當然,也有來懷舊的老前輩。看到這些人都來看我拉洋片,我就想著,我的工作再微薄,卻也算是文化傳承吧。缺了我,這城隍廟恐怕會少些味道。」
「我就是個小人物,」他又說,「 但這大上海啊,自古就是像我這樣的無數的小人物湊出來的。」
自古江南才子佳人輩出,留下多少佳話;倒是百工之人,這些過去所謂的小人物,從不負盛名,岌岌可危消失在前朝的水墨畫中。但當冰冷的機械設備取代了一針一線一尺一筆琢磨出的觸動時,江南,便不再是那個叫人望眼欲穿、月照古今的江南。
杏花煙雨丹青橋,石板痕青晚燈水,社戲幾時歌,江南幾時老。
路畔的舊江南是中華民族傳人心間的一片柔軟,唯君思量,但祈清嘉。

參考文獻:
清·褚人獲《堅瓠補集》
唐·白居易《琵琶引》
明·湯顯祖《牡丹亭·遊園驚夢》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支植下》
明·馮夢龍《警世通言》
百度百科詞條--油紙傘
百度百科詞條--馬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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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一月廿九
中文一乙王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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