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糕的味道

2014 散文類 佳作
中文系一年級
張心潔

親愛的J:
妳知道嗎,觸景生情就在那麼片刻之間發作了,不給任何預告。

近日去重慶南路書街,竟在騎樓下看見雞蛋糕的小攤子,我想它擺攤的地點一定是不固定的,因為我算是這裡的常客。香味誘得我忍不住接近,掏出口袋裡不久前買書而餘下的銅板,換得了一包熱呼呼的雞蛋糕。由於氣味實在太過熟悉,所以當我看見它們的形狀──凱蒂貓、美樂蒂、小叮噹、皮卡丘,如此複雜而新鮮的圖案,我才清楚意識到我的所處之地,的確是台北,而非我在短短的一刻鐘內,所妄想的故鄉。

很多時候,我是個念舊的人,這大概是巨蟹們逃不掉的共通點吧。我總會憶起很久以前的日子。雖然年級不同,但還是會等待對方一起放學的日子。無憂無慮的,一起過馬路,到看準學生放學而過來擺攤的阿伯那裡買雞蛋糕,兩人分吃一袋。我還記得,那個阿伯翻烤的手法,那個氣味,那個溫度,那個形狀,還有我們共同垂涎仰望的角度。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阿伯的雞蛋糕小販是不合法的。然而,他就那樣明目張膽的擺在學校對面,沒有人能狠下心趕他走,連警察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凡是光顧過他的攤子的人,我想,沒有不為他的表情動容的。他的表情,有替刀開鋒的鐵匠那麼專注,又有指揮作戰的將軍那樣嚴肅,更有獲得玩具的孩童那般珍惜。回憶起他的神情,我不禁感到困惑,他在珍惜甚麼呢?他神態雖嚴肅,卻又滿足。他守著的這份工作,我看久了也覺得無趣──倒麵糊,蓋上,翻轉,將各種小魚、小鳥、小馬、手槍、蛋形的雞蛋糕,以似螺絲起子的工具刺起,迅速放入紙袋中。是甚麼支持他不停的重複這個動作?是為了生計,為了在家中等著他的小孫子,還是為了客人們愉快的笑容?從幼稚園開始,除了雨天,我都能看見他認真烤著雞蛋糕的身影,他愈來愈老,一把名為歲月的刻刀在他的臉上反覆磨刮。而我,也在長大。
  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妳。

  其實,從另一種定義上,我是看得見妳的。我用盡辦法搜索,從無名小站到臉書,就在角落裡看著妳。妳的家庭越來越富裕,買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店面,甚至開了間漂亮的民宿。妳的姐姐們各個爭氣,哥哥也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妳也在妳的夢想上攀到頂峰。看到照片上妳毫無陰霾的笑容,好像沒有外物可以影響到妳的本心。妳有多樂觀,就顯得我多消沉。於是我開始嫉妒妳了。我開始懷疑,是否只有我在耿耿於懷,獨自背負著過去?這怎麼公平?

  或許人生從來沒有公平可言。絕對的公平只是遙遠的傳說,是比時間停止更讓人覺得可笑的妄想。若是公平真正存在,那為什麼有人一出生就是富二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閒在家中坐吃山空;而有人卻得冒著風雨,頂住烈日,在路邊擺起小攤子維生?
  人生是不公平,但,時間同樣不公平。

  今天又去了重慶南路書街。這是我來台北後,最喜歡去的地方。去了不一定得買書,可以在店裡閱讀,覺得合乎心意,再考慮購買。若是只因匆匆一瞥,便潦草的決定購下,事後是否後悔不說,讀過一次便擱置一旁,絕非我和書的相處方式。待書尚如此,待事還能怠慢嗎?這樣自由而慎重,不正適合我的性格?
自書店出來後,我四處張望,以消磨等待綠燈亮起的時間。突然聽到一陣略顯突兀的叫賣聲,內容不外乎是在誇讚雞蛋糕有多香多美味。我深吸了一口氣,是熟悉的氣味,是值得我用口袋裡所剩無幾的銅板換來的氣味。走近一看,才發現這是我前幾日曾光顧過的小攤子。這次客人只有我一個,老闆也有時間跟我攀談:「妳住附近嗎?」我搖了搖頭,並告訴他,我是來台北念書的異鄉人。他很驚訝,臉上竟浮出了喜色。原來,他跟我一樣,來自同個地方。我的心臟重重一跳,驚喜之餘,滿懷冀望的問他,是否認識某學校對面賣雞蛋糕的老伯,否則味道怎麼會如此相似?他否定的回答打碎了我天真的奇想。短暫沉默後,他將烤好的雞蛋糕遞給我,接過了我的銅板,感嘆道:「聽妳的形容,那位阿伯應該很老了吧?妳也離開了那麼多年,他就算沒走掉,也應該賣不動雞蛋糕了,就和我父親一樣……」末了,竟是止不住的悲涼。我有些不忍,表示會再來光顧。

親愛的J,不管是妳,當年的阿伯,或者這個年輕的老闆,都讓我深刻體悟到,人生及時間的不公。這個道理,我雖早已明白,但親眼見證過,一次、二次、三次,才將過去,或許還抱有過的,隱秘而微小的期待,狠狠削去。
雖說人生名為人生,但我知道,它從來不留人。歲月亦然。或許我該試圖走出來,而非存活於記憶。人生短暫,我所占有的時間,若盡數用以懷戀過去,似乎意味著,我只能漫不經心的創造未來。
妳或許不知道,巨蟹們念舊,腦袋裡閃過一個畫面、瞥見一張舊照片、撞見了能勾起回憶的事物,都能沉浸其中,甚至不惜花去大半時間追憶。想忘懷過去,很難,但我不怕嘗試。

若下次偶然看到賣雞蛋糕的小攤子,我想,我願意用銅板換來的,將不會再是熟悉的氣味,而是它真正意義上的味道。是老闆擺攤人生中、翻烤過程中,加入的用心良苦。

共1925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