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野獸派《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2018 高中組 第五名
姓名:王亭雲
學校:國立科學工業園區實驗高級中學 高二十三班

那是一段怎麼樣的時光,已經很難明確書寫了,只記得十六歲的天空佈滿了對愛情忽明忽滅的想像、寫滿了文學作品裡似懂非懂而莫名欽慕的句摘,而正默默往上構築的幻想每天都將視景緩緩 推移擴大,伴隨一切而來的是越多的空虛:每一天,一個人騎著單車穿越尚未完全甦醒的城市 ,試圖搜索一句詩為今日早晨下註解,卻力有未逮;每一天,抱著書穿越人群紛沓的校園,想像在某一端有與自己心意相投的人正緩緩走來,卻終在出雙入對的戀人身側照見自己冷清的倒影。
那時候,我相信,青春會贈我以一場甜澀的初戀,築一座有青鳥歌唱的樂園,這是每個少女都該享有的夢幻。但,在讀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後,我才了解,某些幻想,帶來的是創傷;某些樂園,是野獸的入口;某些初戀,被卑劣之人胡亂糟蹋,而自詡野獸派。
記憶猶新,藍白介面的社群引導我到女作家的田畝,簡單的貼文,深邃迷人的文氣卻難以隱藏 ,我從此成為了一位安靜的追蹤者,靜觀女作家一列列的種字,在眼中搖曳成幕幕風景。不久後 ,女作家的小說《房思琪》出版,我很快購得,很快讀畢;卻一段時間不能言語。十六歲的我 ,在閱讀的當下接收了無比的衝擊,一整個我信仰的世界觀一片片的崩解;書前的「改編自真人真事」,讓所有扭曲的愛情面貌、性暴力的可怖恐慌,全都真實而切身了起來;那樣因一部書而 震動,是久久才會出現一次的閱讀感受。那一陣子,我還是過著平凡無奇的高中生活,但無論所至何處、所做何事,眼前皆有房思琪。通勤上學,公車吊環旁輕按下車鈴的,是房思琪;人聲鼎沸的吃食店裡,白霧氤氳的蒸籠後方,低頭進食的,是房思琪;抄滿密密麻麻筆跡的黑板前,回過頭去,一片髮旋的海洋中抬頭換氣的,是房思琪。
全書主軸描寫的是,一位原有為人稱羨幸福生活的女孩房思琪,被同住一棟豪華大廈的補教名師李國華誘姦後,終究走向瘋狂與毀滅的故事。「初戀樂園」,如此反差的書名,如此大的震撼。初戀本應甜膩,但是在思琪的故事裡,初戀盡是野獸的張牙舞爪。種種世界背面的揭露,使我畏懼地感到,閱讀《房思琪》,更多時候是在反省對照我自身的生活場景。儘管相形之下,我所過的日子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是一個怎麼樣的少女?一路上讀著升學主義裡備受推崇的學校,被稱許為所謂菁英,過的是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彷若世界上唯一值得憂慮的是體重與青春痘;除了感人至深的電影與難堪的成績,沒有什麼能讓我落淚。那麼多稚嫩情感初萌的高中時代,思琪的心中充滿了對愛情恍惚的期待;之於平凡少女如我,其實也是如此。我不曾談過什麼值得謳歌的戀愛,所有的「成就」不曾與讀書寫字脫鉤,是這樣一個無聊的人。而思琪經歷了第一場「戀愛」,但那是野獸派的初戀,是和所有少女能夠有的浪漫想像大相逕庭的。「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每讀至此,心裡會有一些什麼隱隱抽空著,本應是美好的年歲、美好的季節,像我這樣一般的少女,可以「思無邪」的說著「好想談戀愛」,但是思琪呢?正如作家所寫,「思琪 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甚至在我每一次的重閱,讀至女作家旦旦寫下:「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當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樂遂顯得醜陋,痛苦顯得輕浮。」我都要次次懷疑自己,是否僅蜷縮於惡俗的語境中,長於安樂而永遠無法體會他人痛苦之萬一。我是否依舊渴望初戀?或應該說,我如何再次單純想像一場初戀?
在整部小說中,愛是一個沈重的主題,甚至是一個難堪的主題。而文學,在其中扮演了曖昧的角色,似是推波助瀾的共犯,卻又是讓受害者得以麻木自己、說服自己的麻醉藥,讀來總是令我次次心折。思琪的發瘋,正是被歸咎於「讀太多文學」,而領她認識文學的,是書中另一位耐人尋味的角色,伊紋。她像是種女性的理想指標,熟知文學與電影、出落得超凡動人、擁有一切高貴的物質享受,而永不顯得俗媚。然而,伊紋嫁入豪門,表面是光鮮的貴婦生活,卻得承受丈夫 錢一維酒後家暴的巨大陰影。這樣的書寫,讓我嘆想,世上有多少人,是以愛為名,行傷害之實 ?有多少人,披著人性的外衣,有著野獸的內在,而自謂其粗暴的愛,純屬野獸派?每一陣拳打腳踢後,錢一維總對伊紋說我愛妳;每一次成功誘姦後,李國華總對思琪說我愛妳。伊紋與思琪 共享著同一天的生日,兩人的命運,有讓人難受的交錯,她們都被愛所傷,亦都用文學企圖療傷 ,但是無論思琪挖掘了多少語境、說服自己坦然的去「愛」李國華,卻終是靈肉分離。之於自詡喜愛文學的我,該如何自處?文學於我而言,有何影響與撼動?是輕浮的附庸風雅、或是具致命吸引力的癮,還是具厚度與力度的武器?面對這樣的叩問,我啞口無言。也許,過於稚嫩是一種 推託的藉口,但是對房思琪的遭遇,又有誰來同情,一顆少女的心本不應承受這樣的壓力?
出乎意料的,某個並不金黃的尋常午後,在房門前放下書包後,新聞主播工整的聲音四平八穩地傳來,女作家自殺了。許許多多的話題爆發,一本我純因文學而購的小說,一瞬變得再也不純粹。女作家之死反而造就書籍暢銷,全民人手一冊皆成偵探,媒體、民代爆料接二連三,看上去卻是如此庸俗難堪。直至一年後的如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持續長銷熱賣,可是,看著茱萸粉書衣靜立於暢銷書架,我仍有一股虛空的失落,曾經只想做一位無知的讀者,但是不知者並非無罪;而每一次展閱《房思琪》,那些聳動的大標與被挖掘並公諸於世的醜惡便全到了眼前。明白這樣的痛苦是如此實在,窒息難忍感於是更加一重。
有些閱讀過的書,妳以為它終將慢慢的淡出腦海,但其實不然,一些過於深刻的衝擊,會始終根植心中,伴隨一生。那年十六歲的時光,我曾經結識過「房思琪」,她翻轉了所有我對這個世界的虛浮認識,用自身的痛苦,傳遞了一種最讓人難捨的知識。我難以忘卻,女作家假伊紋之口所言:「妳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 ,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妳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妳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回顧自身,我的生活看似依舊空白,但是也許,伴著這份沈重駭麗的記憶,能更安穩的尋得一個平庸卻安穩的「樂園」,在那裡,命運自有其模樣;而野獸,應已永被囚居,不該是、亦不再是,任何初戀畫布的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