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失竊記:寫下來,只是為了留住記憶

2021 高中組 佳作
姓名:蔡恩祈
學校:桃園市桃園市新興高中 高一229班
書名:單車失竊記(新增王德威推薦序)

人生,隨著年歲漸長,是失去的比較多?還是得到的比較多?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往往在某個時間點神祕的遺失。童年的事記得嗎?有些人記得,有些人忘記;有些事記得,有些事如過眼雲煙,倏忽即逝,只留下雨過天青色的天空,沉靜而神祕。

那是無法理解的。

第一次聽見外公的故事是我十歲那年。一個年代久遠,我無法想像的故事。一種那個年紀不能理解的,雜揉蒼涼、被遺棄的委屈,身分認同衝突、錯亂失落的一代。飢餓的痛苦,死亡的恐懼,烙在心底的傷疤,有口難言的酸楚,那是一個你無法好好哀悼,無法好好愛的時代。大時代的悲歌。

殘破的記憶碎片,意外地牽引我進入時空長廊。

「天空是白色的。」我說。

「但雲是黑色的。」外公說。

微風輕拂,外公載著年幼的我,我從背後摟著他。他就像守望天使般,時時刻刻,守護在我的身旁。我的童年,幾乎是外公為我編織而成。

外公來自廣西壯族,二戰期間,在國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下,投筆從戎,隨從中國遠征軍,前往滇緬邊境協防作戰,緬甸戰役俘虜當時為日軍工作的大象林旺。外公後來隨軍隊來臺,在臺灣娶妻生子,落地生根。退役後,加入里鄰守望相助巡守隊,每天騎著他心愛的、改良過的捷安特腳踏車,來回社區內巡邏,閒暇就待在守望相助亭休息。雖然已經是將近三十年歷史的腳踏車,但外公每年都慎重其事地重新上漆,平時也勤於維修保養,因此載年幼的我仍是順暢無比。

《單車失竊記》牽涉到諸多層面,關於太平洋戰爭、城市的變遷、腳踏車、大象蝴蝶,以戰爭作為情節主軸,敘述一個大時代的故事。小說的焦點從中華商場揭開序幕,中華商場早已拆除,父親與他的幸福牌腳踏車也一併消失無蹤。尋找失竊單車的故事,其實是一段漫長的尋父旅程。雖名為失竊,但是失去的並非真實物件,而是消失的記憶,不再重返的時光。幸福牌腳踏車是相當重要的隱喻,暗示一個不幸福的年代,反映如影隨形的幸福憧憬。單車在整部書裡是一個重要的物件象徵,每輛單車都訴說自己的故事,也依附維繫家人的情感,停放在記憶深處的單車,有多少甜蜜與悲傷。

對於蝴蝶,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我從小迷戀蝴蝶,紅飛翠舞,絢麗繽紛,綻放生命的美麗。我喜歡忽起忽落、漫天飛舞的蝴蝶,總是躡手躡腳走上前去,佇足靜靜欣賞。蝴蝶像眼睛,晶瑩剔透,賦有靈性,與我凝視相望,如觸電般悸動。我愛上蝴蝶翩翩起舞時,那份朦朧的純真與愛情。我曾經愛上一個女孩,她將蝴蝶烙印在我腦海,蝴蝶是她的名字。雨夜,霓虹閃爍,她站立在對街,一手撐傘,一手拿《蝴蝶夫人》,正穿越馬路。忽然一陣剎車聲,蝴蝶的一生輕輕飛了起來,緩緩地,飄落在溼冷的街道,雨點濺在我的眼睛,她是我永遠的蝴蝶。

作者吳明益嫻熟書史,援引史書史料可謂出神入化,虛實相生的筆法意境,著實令人擊節歎賞。在尋父的過程中,穿插許多跨族群交流的故事,娓娓道來我們生活中應正視卻一直漠視的動保、環境生態保育議題,在在體現作者滿滿的人文與自然關懷。書中最令我著迷的是蝶翅貼畫,彷彿淒婉泣訴蝴蝶的美麗與哀愁。臺灣曾經是蝴蝶王國,蝴蝶的生命週期十分短暫,死亡後卻保有美麗的靈魂。一幅幅精緻的蝶畫,結合自然與藝術,令人嘆為觀止。蝴蝶竭盡一生絢爛拼貼成的蝶畫,反映的生命價值是什麼?人如何與自然土地、其他生命互利共生?欣賞蝴蝶之美的同時,也思考生態保育的重要性。在時間的洪流裡,我們都是渺小的,任何細微的生命都與整個時代歷史息息相關。自然保育的批判必須回到歷史的脈絡,考量當時的社會環境,以寬容、同理心省思因果。

年幼懵懂無知的我,曾問過外公:「大陸還有親人嗎?」外公沉吟半晌不語。後來,他拿自己寫的一篇書法給我,唐代王維的《雜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當時的我不懂,現在懂了。梅花開了沒?不問人事,而問物事,問的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王維深刻描繪人性最纖細、最幽微、最難以捕捉的瞬間,「思鄉情怯」,害怕問了以後會承受不了打擊,所以「不敢問」。肺魚在乾旱的時候用肺呼吸,用黏液將四周變得潮溼,等待雨季來臨。然而,雨季真的會來嗎?家鄉,在遙遠的海的另一邊,離鄉背井來到臺灣,漫漫無期等待,歸鄉路迢迢;阻隔數十年,生死茫茫,殷殷期盼開放探親,盼來的卻是「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無情戰火蹂躪下的國家、人民,無法復原的傷痕,無法彌補的遺憾,無比辛酸的人生。

記憶是那樣真實,又是那樣不真實。小說作者用三根實的柱子,引導讀者相信七根虛的柱子,真實與虛幻的世界,幾分真幾分假,身為讀者的我不知道,但至少在閱讀的時候,一字一句都會轉成畫面,像電影一樣播放,絲絲入扣,扣人心弦。那個時候,故事就是真的。另外,作者在小說末尾埋下伏筆,並未交代薩賓娜的小說的最後一段,或許,這又是另一部小說的故事。《單車失竊記》完整呈現文學作品中,最迷人的「失落-尋找-救贖」三部曲。溫柔的文字,映照許多人潛藏內心深處的惴惴不安;隱喻式的筆法,希望世人以史為鑑。遺憾、失落、不復返的歲月,透過重建歷史,回到過去,尋找新的人生意涵,重新檢視安頓、救贖自己。

外公家的客廳不大,很乾淨,很簡樸。客廳最顯眼的是牆上長方形木框黑白照片,民國七十三年,退輔會近千人的合影。歲月流逝,照片泛黃,我遍尋不著外公的身影,但他總是摸摸我的頭,笑著叫我慢慢找,到底哪個是外公?連外婆、媽媽都不太肯定。幾年前,外公走了,我已經沒有機會求證了。照片是記憶的重現,猶如穿梭在剎那與永恆的任意門,收藏時間無法註銷的永恆。外公已經走遠,我和照片留下,照片裡的人瞳孔曾住著我,初嘗人生況味,一陣鼻酸襲來,外公,你在哪裡?

前年夏天,午後寧靜的街道,陽光與樹影交錯間,一台巨大怪手正在拆除守望相助亭。世事變幻,滄海桑田,如今,那裡變成小型停車場,每每經過,我都會想起外公和他的單車。外公一輩子守護臺灣、人民、家庭,還有我,回首過往,雖然不捨,但更多的是溫暖與感恩,那是我童年最珍貴的記憶,也是我生命最真實的力量。

無論是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東西,終有一天會壞掉,被丟棄,不見了。重點不是壞,也不是空,而是《道德經》第三十三章中的「死而不亡者壽」。「死」是形體的終結,「亡」卻是一切的結束。「亡」通「忘」,就是遺忘,不亡就是精神不死,人死後其精神不死。如同皮克斯動畫電影《可可夜總會》所說,死不會讓一個人真正消失,唯有被遺忘時,一個人才會澈底消失。

梅雨季即將到來,天空籠罩著厚厚的雲層,空氣裡有雨的味道。我佇立在街角,翻飛的思念,灼傷眼眸。

「天空是白色的。」迷濛朦朧間,這幾個字從我嘴巴脫口而出。天空低頭俯瞰我,撲簌簌淚點拋,傾訴我的心事。

「但雲是黑色的。」外公騎單車載著年幼的我,我從身後牢牢的抱緊他。時光彷彿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時間偷走很多東西,也釋放很多東西。如果,你生命中曾經失去一個人,請相信,你對他的愛會以某一種形式回到你身邊。寫下來,只是為了留住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