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慕愁

2016 散文類 佳作
哲學系二年級
蔡詠喬

  前幾天遇到了K的弟弟。
  他們隔了三歲卻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那感覺像是在夢裡走進童年荒廢多時的游泳
池,腸胃因為寒冷縮成一團。底下的枯葉和泥土翻攪上來,十歲的K扭曲的嘴臉在隱
約碎光的切割下更顯猙獰。
  胖子。胖子。就是在叫你,死胖子,男人婆。我討厭你。
  自從分班之後,我再也沒見過K。
  K是我的國小同學,在那兩年中我們如鼴鼠般在狹小、陰暗且令人窒息的學校時
光縫隙裡爬行,彼此憎恨卻得相依為命。
  他們叫K「娘娘腔」,意思是跟娘們一樣沒有雞雞的男生。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總
是讓K很憤怒,他會用他尖細的嗓音回擊不堪的字眼,像是飛快地念一連串的保護咒
,直到他被痛揍到倒地前他的嘴巴不曾停過,那些字句最後會輕輕地落在地上,在碰
到地板前融化。
  K從不哭。
  我只能站在旁邊看,什麼事情也不能做。通常我會等到他沒那麼痛、能爬起來時
走近他,一起走去下一堂課的教室。我們從不聊天,走路的間隔至少一隻伸直的手
臂。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除了「娘娘腔」這個稱謂之外什麼東西能讓他抓狂;我不
知道他家裡有誰、回到家看什麼電視節目。
  我曾試過開啟話題。在他被毆打、拍乾淨身上的灰塵後,我試圖像一般人一樣交
談,我想了千百個開頭,思考的同時胃裡有幾百隻蝴蝶振翅高飛。但他在我說出第一
個字時發出輕蔑地嘖嘴聲。那時的我說什麼?「你」?「我」?
  我愣在那裡,深感羞愧。像是準備偷拿一大把糖果,雜貨店老闆在我盯著糖果時
便大聲斥責一樣。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們永遠沒辦法成為「一般人」。K早了我很
久理解這點,這也是為什麼他能那麼尖銳輕蔑,而我卻是隻困惑受傷的幼獸。
  他們叫我胖妹。模仿我小心走路、不撞倒東西的笨拙模樣、高音直笛考試吹不出
特定聲音時困窘逃回座位跑步的姿態、回答不出數學問題小聲自言自語的聲調。而當
我惱羞成怒的時候我就是死胖子男人婆。他們跑很快,我永遠追不上他們。

  我們是第一次分組後剩下的兩個人。「哀額,男生愛女生好噁心。」長得像白雪
公主的Q對旁邊的小跟班說。小跟班贊同地點頭。「我才不喜歡他!」我說,擺出厭
惡的表情。K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繼續看著自然課本上三稜鏡的原理和如何操作三
稜鏡。他不在乎誰喜不喜歡他。
  在那次分組之前我從未意識到另一個和我相似的存在。像是世界末日後,在能見
度極低的飛砂走石中尋覓多時,終於在地平線上發現我族的身影般令我欣喜萬分。但
走近之後發現那只不過是破銅爛鐵堆出來的,比這世界更惡意的玩笑。
  我們都會是第一批被時間沖刷去面部細節的人。我甚至記不起來自己當時的樣子
,像是水分過多的水彩畫,粗糙暈開的線條和微弱的對比注定被遺忘。沒有人會記得
我們臉上的稜角、光線進入瞳仁時的變化,身上常穿的顏色。我們終將沉入河底,汙
泥和苔癬掩蓋去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有一天,Q也被排擠了。Q是孩子王的得力助手,據說把課本沖進馬桶裡和倒廚
餘等等充滿創意的惡作劇都是出自她那精密運轉的小腦袋裡。Q不親自動手,她只是
看。她做錯了什麼?被老師詢問時忘記擺出楚楚可憐的表情?不小心說出孩子王的名
字?我不知道,我跟K說時他難得沒有用「妳可以去買副腦袋嗎」的鄙視眼神看我,
他撇嘴表示他也不知道。
  「我可以跟你們一組嗎?」音樂課的時候Q問。「我可以教你們。我學長笛兩年
了,直笛很簡單的。」她對K笑,像是之前所有的惡作劇和排擠不過是一場無傷大雅
的遊戲。K什麼也沒說,於是Q坐在他旁邊。她很美,她也知道自己很美,是大家都
忍不住多看兩眼的漂亮小孩。她笑起來像是春天全部的花朵在她臉上綻放。K願意和
Q說話,透過她我知道K家裡有媽媽跟弟弟,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離開了。當時
的我有些吃味,但也無可奈何。發脾氣和裝可憐對K都是沒用的。我們不再一起走去
下一堂課的教室,我一個人去排水溝找課本,自己清洗沾滿廚餘的背包。我幾乎忘記
K。
  某一天的體育課我提早回教室(外堂課最容易被惡作劇)發現K靠著牆在哭泣。
我不確定我該假裝沒看到溜出教室,還是走上前關心他(但我很清楚知道他只會辱罵
我叫我滾)。我選擇離開教室。當我準備離開教室時,K叫住了我。「喂。」「幹
嘛?」「我恨你。」我回頭時正好對上了K的視線,那極大的恨意刺痛了我。「我也
不喜歡你。」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並不是要刺激他,我說的只是事實,我們只是不
得不在一起的兩個邊緣人,難得被想起時也是被火燒過模糊不清的失焦照片。我們注
定站在畫面邊緣,臉部線條被鉛筆線壓近黑暗裡。「我恨你。」K又斬釘截鐵地說了
一次。一把火竄上來,我不記得是他先推我還是我先揍他,對彼此累積近兩年的怒氣
終於爆發出來。我們扭打在一起,扯頭髮,用拳頭灌對方的臉。我們都是上天的惡意
玩笑,靈魂裝錯身體、造物者隨手一捏便丟在一旁的毀棄物。「為什麼你可以是女
生?」他扯著我的頭髮質問,巨大的忌妒壓擠著我。「我也想要有雞雞啊。」我很委
屈,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是真的厭惡他,我只是厭惡他能得到我想要的身體。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樣子、我不想要過早發育的胸部和臃腫的身體,我生氣的是我自
己。我也想要有朋友、笑起來像是花。「我也不想啊。」我也哭了出來。「我也沒得
選啊」我被自己的鼻涕嗆到,口齒不清的對他說。他鬆開我的頭髮。
  「Q跟他們說了。」良久之後他開口。「她告訴他們,我喜歡的不是女生。」K
恢復那種事不關己的語氣。我說喔,然後我們洗臉,隔著一隻伸直手臂的距離走回去
上體育課。「我好忌妒你。我好想跟你交換身體。」他看著前面,沒有回頭。
  Q跟孩子王和好了。她看我和K的眼神跟之前一樣輕蔑又不屑。直到分班前我持
續在排水溝和男廁馬桶中打撈課本和文具,書包索性改成比較好清洗的紅白塑膠袋。
  多年後我曾遇過Q。她更美了,據說追求者無數。她不記得我。不記得我的名字
和我的臉,不記得那些充滿創意的惡作劇,她對我自我介紹。此刻我才理解,現在仍
然會在夢中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巨大苦痛,對他人來說則像是掉落在洗臉盆的牙膏、
袖口的一點墨水漬般,雖然惱人但下一秒即被遺忘。如果可以,我仍想抱緊當年被冷言冷語擠壓到幾乎潰堤的自己,告訴她珍珠也是沙子變成的。妳很好,且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