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2017 散文類 首獎
醫學系一年級
黃惠渝

我們家是不回娘家的。
大年初二在中國向來是個大日子、是出嫁者回娘家的珍貴時候。這一天總是有著許多禁忌,又或是有著許多繁複的禮節要遵守;然而,一切的虛禮其實都不是這個時節的真實意義,大年初二回娘家為的是闔家團圓。甚至不需要特別做些什麼,就是在那熟悉的環境,看著熟悉的人,那溫暖而令人安心的氛圍就是這一天的涵義。
仍在上小學的我從不知道大年初二原來是要回娘家的。還記得那天從同學口中聽到這個節慶後,疑惑而興沖沖的回家,看到母親便問:「為什麼我們家大年初二不用回娘家啊?」至今我仍記得母親的表情,或許正是這個表情道盡了母親對那個家複雜而又無助的情感。乍見之下彷彿是淡漠的,然而這份淡漠又有些故而為之的痕跡,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又似乎放棄了開口的權利。而那眼神格外深刻,有怨恨、有自責、有憤怒,但更多的卻是無止盡的悲傷和不知所措。那麼多情緒就包含在那一眼中,年幼的我見了也不敢再問。母親只是沉默、隨後用力地抱了抱我,將之後的表情隱藏在我的肩上。
那時我便明白,有關「回娘家」的話題不能說也不能問。
於是便這樣無事的過了好幾年,直到我升上國二的那年寒假。對我來說,那年大年初二,是我第一次明瞭何謂朋友口中的「回娘家」;對我母親來說,或許是一次克服過去自己的試煉。但當時的我只是懵懵懂懂的期待著我從未見過的親人,在去的路上一路歡騰,母親則顯得格外沉默。到達外婆家後,我就這麼蹦蹦跳跳的躍上樓梯,母親則在後頭慢慢的走著,將一段不過三、四分鐘的路程無限延長。抵達外婆家門口時,我側了側身,就像過去無數次到親戚家一樣,讓母親去按門鈴。然而母親只是沉默地站在門口,從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絲懷念,但卻被更多的畏懼取代。我看到她掙扎著,幾次欲伸出手想扶上那門把,卻又一次次的退縮。
她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打開那扇門。
我開了門,門裡是我從未「回」過的娘家,以及陌生但卻熱情的外婆外公。或許是血緣的聯繫真的能勝過多年的生疏,又或許是因為一方帶著補償而另一方也積極地展開對話,我與外婆快速的熱絡起來。那之後,我們與「娘家」的關係也改善了許多,雖然大多是由我與外婆在進行,而我媽則大多是當個沉默的背景,默默地在一旁看著我們,鮮少開口參與我們的談話。
我以為這是關係的好轉,然而卻不是。母親與外婆的關係就這麼卡在了一個尷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我猜測,可能她們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吧。殊不知世事無常,也不知該說是上天開的玩笑或是一種生命中的必然。
依稀記得是個週末的午後,正是我上了高中後最繁忙的時期,本來不該在家的,或許是心有所感,將本來約的事情取消了。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剛下了一整個禮拜的雨,好不容易放了晴。鈴鈴鈴……電話聲響起,我還在想著要將我房內的電話音量調的小些,便見到母親愣在電話前。
外婆在家裡跌了一跤,緊急住了院。
外頭的陽光灑進客廳,暖和的讓人想流淚,身子卻止不住地發抖。
母親整個慌了,她幾乎是抓了手機錢包就急急忙忙地衝出門,後頭跟著一個不放心的我。我就這麼看見一個平常總是沉穩、彷彿天塌下來都能泰然自若、冷靜思考對策的人,亂了。在急診室外,母親坐在長椅上,彷彿虛脫似的將臉埋在手中,彎下腰,像是在向上天懺悔、又像是在對在急診室中的外婆訴說、不停的說著對不起。
所幸外婆並無大礙,只是需要在醫院住一段時日。然而除了剛被送進醫院時,強烈的近乎虛假的情緒波動,母親在往後也只是默默的幫外婆處理好一切住院事宜,但卻幾乎不在病房中出現。
某一天從醫院回來時,母親拉著我的手,坐在客廳,低聲的告訴我她幼時的故事。母親的孩提年代,正是女權初期崛起,但重男輕女依然嚴重的時候。母親與舅舅的待遇就彷彿天平的兩端,極度傾斜。無論是所就讀的學校差異、還是在家中得到的不同待遇,母親都能忍下來,畢竟這是她的家。而母親也總是能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想起外婆的好。忍字頭上一把刀,然而最終那把刀依舊落了下來,將那隱忍的心傷害的鮮血淋漓,而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被破壞的支離破碎。舅舅在大學畢業後便去了國外念研究所,而在母親也考上國外研究所,並獲得獎學金資格時,家裡卻以一句「沒錢」就駁回了一切可能性。這一瞬間,多年的委屈湧了上來,於是母親一怒之下甩門離開了那個家,再也沒回去。然後,便是那年大年初二。母親的聲音很低,彷彿不仔細聽便要破碎在這太過沉重的氣氛中。外頭天很亮,房內卻無由來的生出了一絲陰暗感。
母親說:「我不恨她。」她頓了頓,露出了一絲孩子式的無措。
「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只有相知相惜或是相怨相恨那麼簡單。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回到那個時候,我……」她輕輕的咬了咬嘴唇,沒有再說下去。
後來,在某次單獨一人的探病中,外婆也緩緩地告訴了我那個時代的無奈。她說,對她而言,重男輕女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生活、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生存方式。她並沒有刻意為之,但或許在不知不覺中造成了不可回復的傷害。我沒有問她有沒有覺得虧欠母親,我想自己並不具備詢問這個問題的資格。而我們的對話也在外婆的嘆息聲中結束。
我想外婆與母親其實都愛著對方,這是一份透著血脈、透著時光刻畫出的愛。然而她們卻也同時怨恨著對方,縱使想要改善僵局,兩人卻不敢、也都沒有勇氣踏出那關鍵性的一步。我從未因為母親幼時的記憶而感受到一絲重男輕女的委屈。母親彷彿要將她孩提時未受到的寵愛補償在我身上。而外婆與母親間的那句「對不起」就這麼揉碎在逝去的歲月中。
我還記得與母親談完話後,我們一同走到客廳。當時我抬起頭,正好看見外頭的陽光灑進客廳。縱使剛才的話題壓的我幾乎喘不過氣,看見這溫暖而單純的美好景像,竟也透著一股歲月靜好的滋味。
外婆與母親,彷彿抓緊著繩索兩端,兩人都被繩索勒得喘不過氣。分明只要其中一人放開繩子,又或者是乾脆俐落地拿剪刀將繩索剪斷,兩人便會輕鬆許多。然而,或許這正是作為人們最不可思議之處,即使遍體鱗傷,即使無法互相理解,在受傷之餘,又總是掙扎著想要互相擁抱。我至今仍記得初次向母親詢問「回娘家」時,母親深刻而複雜的表情。也可能,母親想回去的,不是我第一次參與回娘家的大年初二;母親想回去的,應該是她奪門而出的隔天。屆時,她或許會遲疑,但不會畏懼;她或許會緊張,但不會陌生;她或許會不知所措,但不會有相望無言的尷尬;她或許會在握住門把時微微顫抖,但她終究會打開那扇門,回到家;而屆時,她雖然會囁嚅地開口,但她總會鼓起勇氣的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