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少女經

2017 小說類首獎
醫學系四年級
左耀元

廣播裡細碎的流行歌曲幾乎被訊號底噪撫平,成了偶有鼓點的浪聲。還看不見海,但已經能嗅到海的暗示。木麻黃的防風林滯留海風的旋律。車子內充滿海岸光線的美好聲音,清澈很自然地響著。

富吉帶著女兒妮妮正前往海邊,已經好些日子心情沒有這樣輕盈過了,彷彿打開車窗就能飄上天際,成為凝視海岸公路的白鷺。

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角度,富吉偷看後座的妮妮在幹嘛。女兒正托著腮,聽著海濤的聲響。腮幫子透出微微的紅暈,顏色是比較淡的酒紅,腮紅的顏色跟女兒小麥色的皮膚挺合適的,素雅的珊瑚色唇蜜讓畫面不至於呆板但也不失氣質。眼睛閉著,秋香綠的眼影襯托出穩重的神韻。車窗射入的光線在女兒的臉龐處走得緩,近乎凝結的時間裡顏色慢慢復位……。

「就快要看到了。」富吉告訴後座的女兒,再轉過一個彎,車窗外,就能看見海洋。

這時有人敲了敲車窗,富吉抬頭看見阿狗猥褻地笑著,露出一口卡了檳榔渣的爛牙。

「金變態喔!」阿狗一上車又在調侃了。

富吉匆匆把正在研究的少女時裝雜誌扔到一邊。

「我女兒要看的啦!」富吉辯駁,但通紅的臉龐騙不過阿狗的眼睛。結婚後不斷撤退的髮線和略為發福的臉龐總讓他的心思無所遁形,清楚地在這張月亮臉上顯現。

「你女兒……要看?」阿狗質疑。

富吉跟阿狗剛剛去客戶家丈量下禮拜要裝的遮雨棚長度。房子在高雄美術館附近,最近這裡蓋了許多新的透天,那時捷運還沒蓋,但消息已經傳開,再由一些房仲業者的搧風點火,吸引許多投資客來這裡買房。小暑剛過,天氣卻已經熱到讓人窒息,偏偏許多客戶都想趕在鬼月前把屋子裝潢完畢,在南部這種事大家還是比較在意一點,公司這陣子也因此案子接到手軟。富吉收拾完工具扛著鐵梯回到貨車上,阿狗跟客戶確認下周安裝的時間,晚一步回。

「你再變態我都還是會接受你的喔!」阿狗很欠扁地眨了個眼。那張臉問十個人有九個會說像老鼠──三角眼、暴牙配上這機車的鬼臉,大概也只有脾氣好的富吉能不一拳給他揍下去。

「你剛剛怎麼跟客戶講那麼久?」富吉想換個話題聊。

「陳太太啊!她逼問我遮雨棚的顏色,我就一直跟她說藍色偏綠,她又一直問我到底有多綠?搞得我快瘋了。」講著把窗子搖下,開冷氣還奢侈了點。附近

有很多的空地,吸飽了南國豔陽的熱氣。在富吉印象中,以前媽騎著腳踏車載著他去岡山嘉興營區找爸的時候,這裡還都是台糖的甘蔗園,五分車偶爾駛過,那時好像沒有現在那麼熱。

「A9那款喔,我們公司的是湖水綠,今年很流行喔,你可以跟她說沒有蒂芬妮藍那麼藍。」

「你國文系喔?哪裡有差!」阿狗從飲料架的紙杯裡挖了顆檳榔嚼。

其實真的沒差那麼多,富吉在女兒妮妮十六歲前也會這麼想,西子灣的天空是藍的、避風塘的海水也是藍的。但如今這些形容詞卻如此真實且迫切地重要。富吉每天都會從少女雜誌裡發現新的形容詞:金屬光澤的指甲油、菱格紋的窄裙、桃紅的短夾,他像是在背國文課本注釋一樣,將這些形容詞謹記。

富吉剛剛研究的是六月份的ViVi,雜誌是跟美髮廳的美滿姐拿的,每過幾個禮拜富吉都會去那拿過期的雜誌。

回到家中富吉把沾了油漆、吸飽汗水的工作服丟進自己的洗衣籃,換上了家居服。

「妮啊!」,富吉朝房間喊,沒人應,看來妮妮又戴耳機窩在房間。富吉嘆口氣,習慣性地清了喉嚨,其實是想藉此通知妮妮他要過去。軟膠拖鞋的聲音在迴廊間迴盪,近幾年富吉開始會走這種無奈又沉重的步伐。來到女兒房門前,踟躕了一會兒。面對多愁善變、心思細膩、倔強卻脆弱易碎的青春期,富吉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換上「父親」的那張富有原則、正經的面具,不能像跟阿狗胡說八道時那樣。富吉不禁感嘆,還是太太比較會應對這種事。富吉又清了一次喉嚨,腦內的指針轉到「父親模式」。

「喂。」開門。

門是從外面被打開的,救護人員將富吉由變形的駕駛座拖了出來。富吉的右腳沒有知覺,彷彿斷線的布偶,無力地垂著。富吉意識恍惚,「不是剛吃完飯嗎?」他心想,突然頭部一陣劇痛,他想起方才車禍的巨響……。那天晚上,過港隧道內對向車道的貨車司機心臟病發作,車子失控衝上分隔島再撞上從旗津吃完飯準備回家的富吉一家人。那時家裡全靠太太在小港的便當店工作的收入撐著,瘦小的身軀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扛起一個隨時要崩塌的家庭。富吉之前當警察,但為了照顧中風的父親,退休得早。同期順順幹下去的同學有的已經在警政署工作,過著高官優渥的生活。父親過世後,富吉才在以前警校學長的介紹下,來到現在的工程公司工作。然而就在這個能喘口氣的空檔,死劫卻趁虛而入,單薄的幸福如擋風玻璃碎撒一地。車禍帶走了芯蘭,後座的妮妮顱骨骨折,傷到視神經,幾乎全盲。

迎面而來的是參雜著淡淡伊蘭花香與汗水的熱氣,拉起的駝色窗簾間有一道隙縫,銀白色的光線把房間切成兩半:一半屬於懶惰與無聊的午後;另一半是深邃的闇黑。在熱氣與幽光的漩渦中心坐著妮妮,戴著耳機呆坐在電腦前。「窩在

裡面在幹嘛?」富吉巧妙地避開了青春少女的難題,找到了旁門左道的擊破點。

「晚餐我有帶,下來吃。」

「好。」妮妮放下耳機輕輕地說。

聽到女兒口中說出的是「好。」而不是「嗯。」或是點頭不言,富吉鬆了口氣,上禮拜吃飯跟女兒提了盲人重建院的課程,妮妮碗筷一放就進了房間,一句話也沒回。不知道現有沒有好點?

來到餐桌前,富吉打開收音機讓妮妮聽。

「蛋在這。」富吉拉著女兒握筷子的手指向便當的右上角。

「高麗菜、豆子、雞肉、飯。」便當巡禮完畢。

「吃完飯記得給媽拜一下。」

「好。」

吃飯時富吉瞥見女兒綁起的馬尾上那圈粉紅色髮束,喔不,是「亮珊瑚色波點甜心寶貝系列的麂皮髮束」,現在富吉比較了解。

髮束是三個月前跟妮妮去百貨公司前的光南大批發買的。

那時妮妮窩在家裡已經兩個多月,原本俏麗的短髮已經在暗室裡徒增成攀爬至肩如雜亂的蔓叢。富吉曾建議去美滿姐那邊披荊斬棘,但被斷然拒絕。他一直在找理由把女兒帶出去走走,堅信著陽光能軟化囚禁妮妮的蔓藤。經過好幾次富吉的苦苦哀求,他們終於協議去買個髮圈,既然不整理,那就稍稍約束一下吧?

來到光南,富吉領著女兒穿過CD雜誌區、彩妝區,站在兩排髮飾的走道中央。富吉眼睛掃過這些色彩斑斕的髮圈,彷彿站在峽谷中凝視著各式未知品種的蝴蝶:赤橙黃綠藍靛紫、珍珠皮革蕾絲邊。「先生,借過一下」一位高中女孩切過視線,富吉從茫然中回神,拉緊妮妮的手。

富吉小心地拾起了一對蝶翅:「這個粉紅色的好不好?」他把髮束輕輕放在女兒掌中。妮妮接過髮圈,輕撫過表面,再用拇指跟食指搓揉材質,麂皮短絨留下了淺淺的指痕。

「這是怎麼樣的粉紅色?」妮妮抬頭問富吉。

富吉沉默了半晌,在成排白日光燈的廉價光線下暴露詞窮、失語的醜態。他望向女兒的眼眸,曾經閃耀著璀璨星斗的瞳孔,如今飄來灰濁濁的積雲,雲朵深處一隻迷路的無色的蝴蝶正在振翅。有差嗎?粉紅色就粉紅色啊,富吉彷彿拿了沾了粉紅色油漆的刷子追趕著蝴蝶,要為他刷上色彩。直到追趕到氣喘吁吁,他才知道自己應該要更努力才有機會再次看見妮妮眼中的星星。

活到五十四歲,富吉的人生好像都在彌補和修復。總要等到大雨滂沱才補修遮雨棚的漏洞;太太離開後才想到要彌補家庭的缺陷;妮妮失明後才開始修復冷漠的父女關係。生活的裂痕上塗上一層掩飾的油漆,但裂痕還是真實存在,渾渾噩噩虛晃至今,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遺憾。

吃完飯後富吉將便當回收,拜完爸、媽、芯蘭後,攤在客廳木椅上,抬頭望著風扇攪擾著有些鹹味的風。客廳椅子是爸買的,正面紫檀木製,刻有桃花、李花,靠背與坐處有兩片大理石紋的拋光石板,夏天怎麼坐也不會熱。爸說客廳是門面,不能太寒酸,但真來過的達官顯貴,大概也只有爸過世來致哀的205廠廠長。富吉的兒時記憶裡,爸總是穿著棉白汗衫坐在那看報紙,聽著收音機的股票台。茶几上聞香杯倒扣在品茗杯上,常就這樣悶著。電視機上掛著一幅萬馬奔騰的黑白水墨畫,是爸升官時朋友送的,每天西曬的日光爬進客廳,最後停在右下角的題字,積年累月被曬得褪色,已無法辨識。

富吉從小就在軍官宿舍長大──「陸軍聯勤205兵工廠宿舍」又名「慈仁六村」。

「沿著中山路一路往北,經過運煤鐵道……不要上橋喔,凱旋路右轉,紅灰相間的公寓就是了。記得橋不要上去……。」爸常在電話裡跟老朋友報路,還一邊在空中比劃,好像話筒對面看得見似的。長大後到外縣市才知道原來全臺灣國民政府蓋的軍官宿舍都長同一個樣:窄小的空間硬是隔成三房兩廳的格局,大門一開正對浴室,兩側房間,主臥房擺上一張雙人床就幾乎沒空間了。

軍官宿舍的窄巷比外頭的街道更早昏暗,飯廳的牆上掛著爸媽的黑白照片,盯著扒飯的兒子跟孫女。窗戶外面可以聽到許多腳踏車的鈴鐺聲,看來差不多是兵工廠的下班時間。巷弄裡可以聽見孩童嬉戲的聲音,和腳踏車輔助輪在洋灰地上拖曳的喀啦喀啦聲響。記得爸從岡山調到205廠後,富吉每天下午都會跟著媽和許多的軍官夫人一起等爸從連接慈仁六村跟營區的鐵門出來,爸的官階不高,但媽總會穿著在鹽埕埔訂製的改良式旗袍,雖然總是那兩件在換,但看起來也夠稱頭了。牆上的布穀鳥時鐘很久前就沒再走,但時間應該是五點半左右,幾十年來鐵門打開的時間都一樣。

慈仁六村圍牆上的鐵絲網沒有阻擋過任何的敵軍入境,而是把一些凋零的老兵和妮妮一同禁錮其中,富吉偶爾會想起小時候在廚房後面陰暗潮濕的陽台抓到的蜈蚣。那天推開紗門差點踩到──媽總是叮囑要穿拖鞋的理由。用兩隻衣架把輕輕他夾起,放入奶粉罐中。蜈蚣沿著罐底的溝痕不斷繞圈,惶恐地循環著。罐子就這樣擱著,不久便消失在陽台花盆與雜物堆中。但夜裡躺在床上,富吉好像能聽見百隻虫足在輪迴無常的奶粉罐中掙扎的聲音。這聲響每每在富吉惶恐的時候來拜訪,攪擾、撥動意念。

「妳說該怎麼辦?」星期天上午剃頭時富吉向美滿姐求救。

美滿姐的剃頭店在慈仁六村的鐵軌對面。跨過凱旋路運煤的鐵道,經過一間安全帽店,來到外頭有棵龍眼樹的就是剃頭店。看似枯萎的龍眼樹卻年年結果,樹下生鏽鐵架掛著曬乾的毛巾,往店裡走有兩張理髮椅,理髮一次五十元。

美滿姐在這裡開店已有十幾年,總是綁著馬尾,捲起的袖子露出了雪白渾圓的膀臂,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笑聲很大,沒火車經過的時候,站在慈仁六村的

村口偶爾可以聽見她爽朗的笑聲。

「妮妮以前很愛漂亮啊。」美滿姐把打薄的鋸齒剪刀插回圍裙口袋,把電動剃髮器插電。

「推高嗎?」

「欸……要。但不要用剃刀修」富吉記得小時候抱在懷中的妮妮喜歡摸他的鬍渣跟後頸上的短毛,「喜歡爸爸刺刺的。」她總這麼說,雖然女兒長大後就沒再摸他的短髮,還是習慣留著。

「鬍子要修?」

美滿姐踩了椅子的踏板,把椅子幾乎放倒至平躺的角度,拿了一條熱毛巾蓋住富吉的眼睛,在富吉的下頷擠了充足的刮鬍泡。廉價的薄荷味頓時充滿鼻腔,富吉聽見剃刀在皮製椅背刷過的俐落聲響,然後感受刀片在皮膚游走的質感。透過毛巾,起初只隱約能看見美滿姐影子晃動的模樣,時間越久,畫面更加清晰,可以看見牆上的時鐘、天花板上的電扇。但其實倒也不是真的眼睛看了清楚,而是心裡知道那兒有什麼,腦袋自己畫出該有的樣子。妮妮的世界也是這樣吧?被遮住的視線,勉強能辨認的模糊形狀,憑藉著記憶拼湊視野的缺陷。

「好了。」美滿姐把椅子打正。

「這幾本給你回去研究,讀完說不定就可以知道你女兒在想什麼?」美滿姐把隔壁梳妝台上的時裝雜誌拿給富吉。

富吉恭敬地接下那幾本雜誌,對他而言,那彷彿是通往寶藏的尋寶圖,寫滿了暗號與提示,必須好好分析才能理解。

「這幾天有空去你那邊幫妮妮剪個頭好了。」美滿姐拿著粉撲沿著下頷往後拍掉剪下的頭髮。

「啊,麻煩妳了。」這段日子富吉對於他人提的好意較少回絕。

到家後富吉把雜誌隨意擱在桌上,打開電視看「百戰百勝」的重播,看了大約半小時又關掉,去做飯。跟妮妮無聲地吃了午餐後洗了一籃衣服,晾好,在客廳睡了一下。醒來時天已經全黑了,巷子對面四樓的燈光投射進來,照亮茶几上的少女雜誌。灰黑色的斗室內唯一亮起的是那色彩過於鮮明的封面,彷彿沉默孤寂的宇宙中偶然綻放的星雲,富吉決定航向那一片未知的希望。

富吉小心翼翼地打開雜誌,有些類似年輕時,打開厚著臉皮跟文具店老闆買的「小本的」那種羞赧、好奇的心情。富吉翻了幾頁雜誌,彷彿看見以前妮妮的影子,那些彩妝、配件、服飾都是精心挑選過的青春色彩。或許真的可以如美滿姐所說,從這裡開始補上妮妮苦痛缺口的第一片拼圖。

富吉花很多時間去探索雜誌裡那些少女的秘密。從那天起,下班後,他坐在飯桌前,把雜誌裡的重點寫在日曆紙的背面,寫完收到茶几下的抽屜,日子久了,成了一本少女經,裡面記載著各式少女髮飾、穿搭、彩妝的資訊,像是:〈夏日不敗經典,淡色輕柔風格的甜美少女心〉,注意事項有四點,最重要的是三:洋裝的搭配,露趾的涼鞋和貝殼造型皮包今夏最對味(涼鞋已經訂了,二十四號半,米白)。最近富吉開始會買一些衣服、髮飾、化妝品給妮妮,每回都說是美滿姐

或是阿姨們送的,畢竟要承認自己在化妝品專櫃前挑了一小時的口紅還是有些尷尬。有時富吉會抄寫到半夜三、四點,直到廠房裡廚子開始準備營區內駐兵的早飯,那用大鍋炒菜的味道飄到富吉的鼻下,他才會驚覺時間流逝。富吉用太太送他的細字鋼筆工整地抄下雜誌裡的字句,剛硬的字體雖跟文章內容格格不入,但寫著寫著,富吉總能舒坦些。也許多寫一些,能多彌補一點妮妮心中的缺憾。富吉覺得,撰少女經,比那次車禍後在靈堂抄寫的金剛經、藥師經讓心裡更平靜。

芯蘭的告別式辦在市立殯儀館舉行。禮儀師幫太太上的妝是什麼樣子?現在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也許是當時對於彩妝還沒有理解,也許是自己選擇了遺忘,彷彿過往曾有段時光大家都過著跟黑白電視機裡一樣的無彩的生活。家屬答禮時,妮妮一度體力不支,險些跌跤,芯蘭的二姊上去攙扶,妮妮小聲地道:「媽走了,我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去火化場的路上,車子每過橋,大姐都會帶頭喊「蘭,過橋囉。」擔心芯蘭找不到路。但如果芯蘭還在,去火葬場的路一定是她帶路的,每回出門都是如此,根本不用擔心她迷路。富吉想別過頭去告訴妮妮這件事,卻看見她帶著墨鏡倚著車窗,細雨浽微,午後的烏雲在鏡面上拉長,滑過,妮妮的四周罩著一股冰冷的障蔽。這時富吉才恍悟,連結父女倆的芯蘭已經離開,找不到橋樑的人其實是自己。

火化場上的天際有一縷瘦長的灰煙,望著那連接著天與地的細弦,富吉聽見一個聲音逐漸響起,如同緩慢漲潮貼近的海水。起初僅是映像管電視機的白噪,爾後轉變成沙沙的雜音,富吉感到一股噁心感湧上喉嚨,恍若百隻虫足爬過的滋味。那午夜夢迴的百足蟲又再一次地,鑽進富吉心頭的傷處。

從媽病倒,接著爸中風,然後車禍,妮妮失明,富吉幾乎都待在這爬滿壁癌的軍官宿舍裡。房裡躺了不同的人等著他來照料,富吉真的累了,是怎麼睡也補不回的倦意。在這採光不佳、狹小的宿舍裡疲勞地一次又一次地照顧,富吉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奶粉罐裡的蜈蚣,但只有頭是屬於自己,背後的每一雙腳是媽、爸、妮妮,緩慢地拖行著,在這間格局詭異的狹小宿舍中走動、苟活。

「你嘛幫幫忙!」阿狗回到車上後抱怨。「鐵道邊剃頭店的美滿姐你知道吧?一看到我就笑我是人妖啦,結果我鏡子一照!哇哩,何止人妖,根本是母豬!」

一旁的富吉苦笑。阿狗則一邊把假睫毛扯下一邊喊疼。那陣子富吉開始學化妝,但不敢直接把寶貝女兒的臉拿來塗,開始對著鏡子畫自己,偏偏自己的膚色淺,難想像在女兒臉上會是什麼模樣,還好有個阿狗,膚色深如鐵蛋,富吉以一個月的保力達B換取一個月的模特兒,和阿狗達成協議。富吉每天中午會從工具箱裡把粉底液、眼影盒、眼線筆、唇蜜取出來測試。剛開始常常失手,化的妝像是唱戲的那般濃;退一步又不見蹤跡。

配色是富吉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雜誌上大多有提供給膚色較深的小姐們一些美妝的建議,但富吉後來發現除了膚色外,皮膚的色調(tone)是影響化妝品發色的重要因素。以阿狗來說,雖然他鼠頭銳面,卻是條熱心的漢子,血管在臉上走得淺,屬暖色調,腮紅不用補太多,但粉底要打得夠厚。眼影也是一個容易失手的戰場,但富吉慢慢掌握了暈推的力道,他尤其喜歡綠色暈染後的漸層,很自然又有神韻。

富吉在阿狗的臉上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接受瑕疵」,往往眼線第一筆畫下,不是太淡就是太短,起初富吉總抱持著一定要修到完美的心態,愈補愈糟,造就了埃及豔后般的誇張厚眼線。等到富吉學會接受不完美,不做過多的修飾後,技巧才真的更上一層樓,連美滿姐都說阿狗看起來沒那麼猥瑣了。

幾個月下來,茶几上疊了一座少女雜誌山,富吉移山準備做回收,發現雜誌下壓著一張照片。撢掉灰塵才看出是妮妮小六時全家去溪頭森林遊樂區的留影,富吉手搭著女兒的肩膀,身後是大學池的竹橋,那時頭髮還沒掉那麼兇,微笑也比較坦率。女兒雙腳交叉,挺胸收下巴,學電視上模特兒的姿勢。太太在一旁比了個耶,眼睛瞇了起來。富吉想起太太總是在按下快門的剎那閉起眼睛,很多張照片都如此。富吉摘下眼鏡,或許是有點老花了,或許,這是他擦眼淚時的習慣動作。

「受不了妳,每次都這樣。」富吉小聲地說。

照片褪色嚴重,雖看得出太太有畫淡妝,卻分不清顏色。厚厚的少女經意味著扁瘦的日曆,時間把色彩抽回墨水瓶中,但富吉認為或許這些色彩還存在心底。

一日下班,暴雨來襲,驚人的雨量彷彿要把高雄港的海水全換過一遍。阿狗載富吉回家。遠遠地,富吉就瞧見客廳的燈亮著,密雨中鵝黃色的燈光看起來特別暖和、幸福。車子停在巷口,斗大的雨點打在冷氣機遮雨棚上聲音非常響亮,富吉的心隨之躁動。四樓的窗子裡可以瞧見兩個人影,有人正等著他回家,那些被暴力撕裂出的遺憾突然間很不真實。富吉思緒混亂地站在樓梯間,他拍拍胸前口袋要拿菸,才想起菸已戒有一年餘。很久沒下這麼大的雨了,雨水落在兵工廠無人的泳池裡、鐵門那端下班人們的雨衣、巷弄裡枯黃的羅漢松上。暴雨把富吉的記憶沖刷得亂七八糟,他不知道打開四樓那扇門,走入的會是哪一個時空?富吉的胸口彷彿有什麼正在拉扯,些許刺痛,隨著樓梯間傳來的抽水馬達開關聲響躁動著。他晃進樓梯間,緻密的漆黑如泥沼,使他上樓的腳步遲緩,手握在門把上時,富吉好像看見了門後的光景:茶几上的聞香杯、廚房裡洗米的芯蘭、看著電視的妮妮……。

開門迎接他的是美滿姐。

門旁畚箕裡積了鬆鬆的亂髮,富吉差點忘了這件事。美滿姐說下午妮妮來應門,請她進來,許久不見妮妮仍記得美滿姐的聲音。富吉轉頭看見妮妮坐在沙發

上,頭上裹了條毛巾,幾條濕潤的髮絲垂在耳前。妮妮感覺到視線,害羞地笑了一下。

妮妮變回短髮,髮尾還上了小卷,看起來聰明俐落。分岔和亂長的頭髮都修掉了,層次分明,耳朵露出來格外清爽。富吉馬上想到幾天前買的水鑽耳飾搭起來應該很適合。

這些日子,房子裡都只有父女兩人,頓時空間裡多了個女性,富吉有些不適應,說不上尷尬,只是一點手足無措,一點暖心的感覺。心中的傷口雖然沒有癒合,但彷彿被仔細地包紮過。

「剪這樣可以嗎?」美滿姐問。

「謝謝美滿阿姨。」

「現在是大美女啦,這衣服誰買的?很好看。」美滿姐摸了摸雪紡紗長裙的料子,直點頭。一副在市場看見大特賣的表情。

「咦?這件不是美滿阿姨買的嗎?」妮妮確認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富吉在一旁不停地使眼色。

「啊……對……對啊!我忘記了啦!」美滿姐向富吉點點頭。

富吉邀請美滿姐留下來吃晚餐,但她說要趕回家燒菜,只好作罷。後來富吉才想到還好人家沒留下來吃飯,因為冰箱裡根本沒剩什麼菜了。

富吉跟妮妮送客到樓梯口。

「車停哪?」富吉隨口道了個客套的問候。

「我住鐵路對面,你忘了?」美滿姐笑答。

「好了,不用送啦,有需要幫忙再說。」美滿姐打起雨傘走出巷子。

雨在深夜停了,隔日馬上是大晴天,高雄的氣候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像個鬧彆扭的女孩子。大雨洗過的港都還來不及補上工廠的灰煙,蒼穹是不可思議的湛藍。

富吉趁著老天爺心情好趕快把衣服、棉被洗過拿來曬。一下子洗太多東西,衣架子不夠,富吉想去爸、媽陽台留下的那堆雜物找看看。推開一株枯萎的盆景、發黑的水管、幾雙舊鞋後面,富吉意外找到一個熟悉的奶粉罐。

日光被墨綠的細窗紗篩過,柔和的光斑點亮了陽台上揚起的塵。一大早不知道誰已經在煎魚,香氣在窄巷飄散。富吉蹲在原地凝視著爬滿橙褐色鐵鏽的奶粉罐,天氣不熱,但富吉已經滿頭大汗。他一直避免看見罐子的內部,深怕看見那裏躺臥著一條孤單死去的蜈蚣或是一隻壯大成精的大蟲,富吉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可怕。富吉將奶粉罐慢慢傾斜,視野誠惶誠恐地往裏頭爬去,富吉很怕過程中有什麼東西突然奪罐而出,因此始終打直雙臂,保持距離。最後視線躡手躡足地抵達罐底──比起外頭的嚴重鏽蝕,裡面卻明亮如鏡,只有幾點鏽斑像是孤島散落在汪洋之中。在那,不見枯乾的軀體,只映照著富吉呆愣的臉龐。

「爸。」富吉轉頭看見妮妮赤腳走進陽台。

「不是跟你說到陽台要穿拖鞋嗎?有蜈蚣啊。」

「過幾天……我想出去走走。」妮妮倚著紗門的把手說。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妳?」隔日富吉又來到剃頭店。

「唉,客氣什麼?」美滿姐揮了揮手。

富吉來到剃頭店,拜託美滿姐帶妮妮去逛街。富吉心裡知道若是自己跟妮妮去,女兒一定會感到尷尬,只好前來拜託美滿姐幫忙。

當天傍晚父女倆來到慈仁六村的村口,美滿姐開著福特嘉年華把妮妮接走。

「安全帶記得要繫,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啊。」富吉對著搖下車窗內的女兒叮嚀。

「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美滿姐笑了笑。

美滿姐車開走後,富吉趕緊牽了機車跟上去,一路跟車到了鹽埕埔的大新百貨公司。大新百貨是當時南臺灣最大的百貨,是臺灣第一間有手扶電梯的百貨,頂樓還有兒童遊樂場,富吉想起太太的第一雙高跟鞋就是在這裡買的。

富吉看見妮妮和美滿姐進了百貨大門後才把車停好,過馬路跟上。經過一樓化妝品專櫃,富吉還在想要不要多帶個兩支口紅回家,但卻又怕跟丟,只好作罷。一路跟到電扶梯上,富吉才發現自己穿了拖鞋來,有些不好意思。來到流行女裝區,美滿姐已經在帶著妮妮挑衣服,美滿姐把幾件衣服從架子上取下,給妮妮摸摸材質,介紹款式。

富吉遠遠躲在塑膠模特兒後面看著,看到女兒在家裡窩了這麼久終於願意出來實在很開心。富吉一直看到被店員問:「有事嗎?先生」,才匆匆從手扶梯離開。下樓前,富吉看見美滿姐摀住妮妮的耳朵講一些話,「偷偷告訴妳喔,你爸爸……。」然後兩人笑了出來,妮妮的笑容很舒服、清清爽爽的,勾勒出一種純粹的快樂。富吉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但他也揚起了這半年來久違的笑容。

「爸、媽、老婆,你們要保佑我們全家平安,事事順利。保佑妮妮的眼睛趕快好起來。」富吉如往常在飯後點香祭拜。插完香後,合十拜了三下。

「有沒有什麼要跟媽說?」伸手去拿妮妮手中的香。

「最近……。」妮妮開口。

「要叫人呀,妮。」

「媽咪,最近家裡都很好,爸爸有努力在工作,我下個月要去盲人學校去上課了。最近阿姨們都有來幫忙……。媽,我們都很想念妳。」妮妮悄悄地流下眼淚。

富吉靠過去把妮妮抱在懷裡,富吉不是一個很會安慰的人,常覺得自己破碎醜陋的心上長滿了冰針,只會傷害他身邊的人。但今天擁抱著女兒的時候,他感受到心底深處微弱但溫暖的力量緩緩地流出……。父女倆就這樣安靜地在神明桌前靜默了好一下子。

「爸。」妮妮抬起頭來,從口袋拿出一支口紅、腮紅、眼影。

「上次跟美滿阿姨一起買的,怎麼塗都塗不好,你可以幫我畫嗎?」妮妮淺

淺一笑。

「化妝啊……。我是沒什麼研究,但就隨便幫妳用用吧。」富吉沒想到這麼快就得上戰場。

「對了,眼線妳要畫嗎?其實跟塗矽利康膠差不多。啊,還有底妝……。」富吉努力壓抑興奮的情緒,但還是一下子講了太多。

富吉趕緊去把工具箱裡的化妝品挖了出來,少女經拿來擱在茶几上,幫妮妮瀏海夾好、豎起馬尾,拉了一張板凳,與坐在紫檀椅上的女兒面對面,捲起袖子。富吉心裡想著,待會化完妝帶妮妮去給美滿姐瞧瞧,或許有時間再帶女兒去海邊走走。

「要畫誰的妝呢?」富吉攤開少女經,裡面記載國內外女明星的化妝原則,洋洋灑灑四十來個,每一個都有工整的註記和說明,有些甚至有雜誌剪下的圖片。

「誰都可以嗎?」妮妮問。

「就說妳覺得最漂亮的吧!畫好去給美滿姐瞧瞧,看她覺得像不像。好看的話看你想不想去海邊拍些照。」富吉認為他的化妝品雖然不到非常齊全,卻也十分足夠了,只要是少女經有記載的,他都有自信做到個七八成像。

妮妮歪著頭,思考了一會。線香的輕煙在柔和的光線中飄散,有一種安心與懷念的味道。

「爸,如果可以……。」妮妮抬起頭來,面著父親。這時如果任何人看見妮妮的眼睛,不會有人相信這是一位盲眼的少女──那眼神裡透亮出的暈光有如塗了釉彩的骨瓷,澄澈如清晨的湖面,瞳孔深處一隻彩色的蝴蝶方才破蛹,翩翩飛舞。

「像媽那樣吧。」妮妮輕輕地說。

團圓

2017 散文類佳作
廣告傳播學系一年級
林羿辛

天氣漸漸轉涼,秋風蕭瑟了南方小城炎熱的躁動,這也是一個回憶的季節。爺爺已經離開人世三年了,記憶中的他總是操著一口不符合他年紀的濃郁的台灣腔,最愛盯著中國地圖東南角的那個小小的寶島,儘管他的眼神已經不足以看清上面的蠅頭小字,需要帶著厚厚的老花鏡才能勉強辨認一二。小時候,也許是因為奶奶太過於溫柔慈祥或是他天生帶有一種不屬於這裡的疏離感,記得自己與他並不親密,也對他每天雷打不動必看台灣新聞的原因不甚好奇。默然冷對著流逝的歲月,竟然是有了些無法開口的淒涼。稍大了一點,爺爺的身體已經問題頻出,所以那時寒假常常舉家回家鄉暫住陪伴。

半夜,我冷得哆哆嗦嗦地起來上廁所,瞥見樓下有亮光。原以為是奶奶臨睡前忘記關燈,走到樓梯口才看到原來是微弱的燭光,火苗投射在牆上,微微地跳動著,我看見爺爺的輪廓在陰影中被映照出一個大大的剪影。好奇他在做什麼,我輕身地走到他身後。在一點點微光中,爺爺裹著一件肥大的灰色燈芯絨的襖,色褪了大半,有著淡淡的哀傷和時光沈澱的鉛華。我看見他的背影倚在竹椅上,瘦弱得如同枯枝一般。即便在黑暗裡,也能看見他的炯炯目光聚焦在牆上的地圖上,他看得是那樣認真又深情,身體微微地向前傾斜,用一層皮裹著的骨頭微微顫抖著。我從背後看著他,他的脊背在睡衣下凸起一道連續的折痕,他本來就精瘦,加之近來連受病痛折磨,那道折痕便愈發顯得明顯和立體。他的肩膀舒展,但我能從緊繃著的肌肉曲線中看出他的吃力。滿頭的銀絲仍舊如同往常一樣一絲不苟,但頭頂幾根倒不下去的發絲似乎在宣告著爺爺對抗命運的倔強。似乎感覺到我的存在,緩緩轉過頭,他艱難地側過身子,渾濁而柔軟的眼球聚焦我,眼裡似乎有淚花在閃爍。他對我笑了笑,隨即閉上了眼,大約過了幾秒鐘又張開了,我看見他的眼裡一片明淨。他的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招呼我到身邊坐下。

「妞,看什麼呢,爺爺沒事,只是想家了。」發覺我不解的眼神,他搓了搓雙手,從貼身內衣口袋里抽出一張像片遞給我。

「喏,另一個家。」我接過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臉略顯模糊,看樣子應該時代久遠了。照片的邊角已經磨損得一塌糊塗,應該是被人反復摩挲所致,但是,破損的地方被纏上了厚厚的透明膠,連透明膠都貼的四角對稱,一絲不苟,不難看出主人的珍惜程度。照片中央是一個中年婦人和一位正值青春的少年,意氣風發。兩人相互依偎,少年的手繞到背後輕輕地摟住婦人的肩頭,顯然是一對母子。

因為當時拍照技術有限,我只得依稀辨認出那個少年長得與爺爺相似。正當我困惑於是否這是爺爺的小老婆和私生子時,爺爺湊近了我,他指著照片上的少年「這是我。」他頓了頓「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媽媽。」我還來不及驚愕,爺爺就已經閉上了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我聽見他的聲音就如同來自遠山,向我娓娓道來……

原來,太爺爺是早年的國民黨幹部,解放以後,他跟隨蔣介石離開大陸,前往台灣。以為僅僅只是一段時間,太奶奶便因為照顧娘家人沒有跟隨,只是讓當時尚小的爺爺跟去見識見識世面。可誰知一去不復返。爺爺清楚地記得,太爺爺是如何終其一生都在嘗試回大陸但卻都遺憾無果的。也許是惺惺相惜,也許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年幼的爺爺,太爺爺娶了一位同樣來自大陸的姑娘。在一輩子的嘗試無果後,太爺爺也抱憾去世,只是,回到家鄉來與髮妻合葬成為了他留下的夙願。爺爺早年便離開生母,一直都是養母照料成人,兩人親密得如同真正的母子。是回來了父親心願落葉歸根,還是陪伴自己的養母。當然最後,爺爺選擇了前者。

「我一直都在嘗試聯繫她,也全都杳無音訊。現在我也老了,但我還是牽掛。」爺爺不知不覺,眼眶又盈滿了淚水。我望著燭光里眼前老人的佝僂身影,感覺到脊背上的悲涼又滾落下來,竟無言已復。

何為團圓,對於他來說,是兩代人的血脈相連,我無法面對著他評價這兩個字的真諦,好像一根神經末梢的毛細血管,輕輕一觸,都是難以名狀的痛。

夜深了,我站在陽台上,他的離開,才真正告訴了什麼是我思念的感受。我抬頭看了看今夜沒有星星的夜空,願你在那能夠團圓。

不可思議的相遇

2017 散文類佳作
企業管理學系一年級
謝佳儒

相遇,有很多種可能,每一次的「相遇」,都具有特別而又獨一無二的意義,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次心與心的聯繫。是緣分,還是巧合,亦或是命中注定,讓我們在人生最璀璨、最青春的年華裡相識、相惜。

不論經過多少個日夜,總會記得那一段,我們互相鼓勵與陪伴、一起努力準備考試的時光……

時間的齒輪不停轉動,清脆的滴答聲似乎在提醒人們光陰的流逝,然而,這對於即將面臨人生重要考試的高三生而言,又是如此的殘酷。

一隻手托著下巴,頭微偏,百般無聊的我向窗外望去,窗外天氣大好,風和日麗,可此時的校園卻充斥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凝重氣息。教室裡黑板上,倒計時板中的數字一天天的減少,以一種無聲的方式陳述著大考即將到來的事實,讓人不忍直視。上課、考試、練習卷……這種種無形有形的壓力對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吃、玩、睡幾乎成為奢侈。沒錯,這就是我,一個盡力想要念好書,成績卻始終不見起色的高三生,目前所過的日子,若用一詞形容我此刻的心境,可謂無能為力啊!不知這是因為自己生平無大志,還是已經對此種生活無感,又缺乏前進的動力。無奈,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那麼快結束,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重複循環著,而我也只能認命沿著既定的軌道,前行。

放學的鐘聲響起,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獲得救贖,放鬆片刻,但這也只是暫時性的,一如往常,我將書本、考卷和文具用品一股腦兒塞進書包,走出教室,匆匆離開這壓抑我一整天的地方。沿途在便利商店快速解決完晚餐後,便來到常去的圖書館自習室,準備進行下一輪的奮鬥。

依舊是靠窗的位子,我放下書包,拿出各種物品,開始了一個人的晚自習。這裡的氛圍似乎輕鬆許多,本就不大的自習室內仍空出了不少座位,讓人較不會有窒息之感。從講義的習題到考卷錯題的訂正,從各學科的精華本到英文單字書,時而埋頭思考,時而奮筆疾書,好不繁忙。但不知為何,這一次,我的心卻始終靜不下來,總感覺有些煩躁與倦怠,與其如此沒有效率地念書,不如暫時停下手邊的事,小歇片刻,於是,我合上書本,決定放空一下。

悠閒地靠著椅背,默默打量著整間自習室:明亮的燈光,排列整齊的桌椅,

認真自習的學生……一切是那麼安靜、祥和。忽然,餘光瞥見面前桌子的某個角落,桌面上些許可疑的印記引起了我的注意,禁不住內心的好奇,我湊上前去一探究竟。

桌面上是一幅鉛筆畫作,僅有拳頭般大小,卻十分精緻,兩條幅度優美的曲線在座標軸的象限內朝不同方向延伸,一旁還有幾行算式為之點綴,細看,原來是一道解不出來的數學題。不知為何,我看著這個題目感到莫名的親切,或許這就是學生的本能,遇到「同類」就禁不住的多看幾眼。在頭腦中反覆搜索著以前所學的公式,努力回憶著最近做過的相似題目,想試著幫他解答。思索了許久,似乎找到點頭緒,我眼睛一亮,於是便拿起筆,在桌面上寫了起來,解題完畢,欣喜發現自己竟然寫得那麼順手。

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如此不以為意。

隔天放學,不曉得在期待著什麼,我早早前往自習室,來到昨天坐的位子,尋找那塊筆跡。我驚喜的發現,在相同的位置上,原本的筆跡被擦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感謝的話,外加一個大大的笑臉。僅僅一個無意之舉,他竟然回復我了!我有些受寵若驚,不禁感嘆怎麼會有那麼可愛的人!輕聲一笑,隨即便在那句話下面寫道:「哈哈,舉手之勞而已,剛好那題我會!」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我們用鉛筆開啟了屬於你我的對話,也自此展開我們特別而又深厚的友誼。

「這一題我不太懂欸……」

「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有講一些重點哦……」

「加油!你可以的!」

「最近天氣要變冷了,注意保暖!」

……

記得有一次,你在桌上留言道:「其實我是個重考生,白天來圖書館自習,晚上回家裡開的店幫忙。」這是我第一次對你有更多的了解,也有些不明白為何你能如此坦然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一個幾乎不認識的人,或許正因為他如此直爽的個性,讓我不禁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進而也願意與他分享我的生活大小事。

很神奇吧,從未想過我們兩個竟然以這麼特別的方式認識了彼此,縱使我們素未謀面。

此後數月,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放學後去自習室,因為那裡總會有驚喜等著我。漸漸地,我找回讀書的動力,褪去以往漫無目的、半放棄的頹廢狀態,現在更多的是沈著與冷靜,對任何事都充滿鬥志。因為那一天的偶然,讓我與你相識,成為「桌友」,雖然沒見過面,卻一直透過自習室的桌子,傳遞彼此的關心與問候,一起解決課業上的問題。我想,這正所謂心靈上的陪伴,即是最溫暖的存在吧。

距離大考來臨的日子已屈指可數,本該為此焦頭爛額的我似乎不再那麼緊張,每天按部就班的複習,以一顆平靜的心迎接即將到來的大考。

隨著時間的推移,冬去、春來,倒計時板上的數字終於變成零,為期兩天的考試也很快就告一段落。

放榜那天,踩著有些虛浮的腳步,我來到學校,表面看似平靜,內心卻忐忑不安,一路上我的頭始終低著,不忍心去看牆壁上那一張張紅得似火的榜單,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但最後,我還是決定勇敢面對,抬起頭開始尋找著期待已久的「答案」。當看見自己的名字搭配心儀的學校一起出現在榜單上時,頓時萌生出一種喜悅與自豪感—我真的做到了!緊緊盯著眼前的榜單,我連自己傻笑了好久都沒發覺。

整個校園的氛圍是輕鬆愉悅的,無論老師還是學生,臉上幾乎都洋溢著笑容,一同慶祝這些風光的「戰績」,同時校方為了犒勞辛苦的高三生一直以來的努力,宣布放半天假,對我而言,這可是雙喜臨門啊!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大好,還輕聲地哼起歌來,沿途經過之前常去的圖書館,望著這幾個月以來每晚「挑燈夜戰」的地方,我的腳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朝自習室走去,內心也隱隱在期待著什麼。

進入自習室,就有種回到家的感覺,一切都那麼熟悉,看向自己常坐的座位,我有些失神,腳步也不由得朝那移動。我的手輕輕拂過桌椅,好像在重溫、回味著什麼,對了,不知道那位「桌友」考得怎麼樣,有沒有錄取他理想的學校,現在過得如何……我心裡頓時冒出許多疑問,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其實,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忘記過他,那一次次激勵著我的話語早已印在我的心中,那麼,他呢?或許,過了這麼久,他早就忘了我吧。此時,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我來留個言,或許他會再來這裡,說不定就看到了呢。提起筆,我思索了一會兒,便在熟悉的

桌面上寫著……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短,卻是我心中對你無盡的感激。其實,我真的很幸運能夠「遇到」你,因為你的鼓勵,讓我重拾信心、找回動力,我也好想與你一同分享這份難能可貴的喜悅,我更想,認識你,當面跟你道謝。

此時,一抹陰影悄悄靠近,靜靜攀上桌面,然而正專注於寫字的我,並未察覺身旁的異樣。「不客氣!」略微小聲卻又簡潔有力的聲息傳入耳中,手一滯,我猛地抬起頭,驚訝與驚喜的同時,也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我面前,是穿著一身休閒服的男孩,挺拔的身姿,給人一種清爽舒服之感。彷彿早已知悉我就是筆跡的主人,他看著我,微微一笑,上揚的嘴角彎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淺淺的酒窩在臉頰上若隱若現。

那一刻,時間彷彿被按下了靜止鍵,所有的一切瞬間被定格,只有我們兩人的自習室裡,你我相視一笑,雖是初見,卻早已相識,雖無言語,卻已是知己。原來,我們一直都在對方的心裡,未曾離開。

有時候,你我的相遇就是這般神奇又不可思議,如此緣分就像是一條隱形的線,在悄然之中,將原本素不相識的兩人,牽連在一起。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青春裡,也謝謝你在我人生中畫下最不可思議的一筆。

少年同安

2017 散文類佳作
中國文學系一年級
陳明毅

午時

開安宮外,那些縛著土地的魂魄們不改生前勞動的習慣,在各自的墳塚上疏導豐沛的海風灌溉著,期勉小丘上的野草一暝大一吋,多少遮掩一下平原午後赤熱的日頭。整片庄頭不聞半聲蟬唧,牠們得趕緊在烏雲聚合的前夕於腹囊儲滿雷聲,供體衰早已難振臂的雷公調用。魔神仔和山鬼便不選這樣的時段摘食,曾有一個自外地來的鬼差不聽呼勸,甫嚼一口便慘遭蟬身溢出的青光紫影殛倒,七爺焦成了八爺,又死了一回。

少年喜看這些鬼靈庸碌,這裡葬著他的先祖,死亡反到拭去了祂們生前垂老無趣的面容。世世代代不入輪迴,仍舊在這塊土地上耕作、對罵、頑冥固執的抗拒日月遞嬗。在吸納了地氣與香火後,祂們如此活潑健壯,在逝世後彰顯生命,如草木枯敗化為泥土般恆常。雲絲像朝聖似地聚攏,少年欣然敞開雙手,迎接不規則的風吐撞擊其身。每沖一次便在他身上紋一個看不見的字,每一個字代表一則故事,在少年黝黑的身上密麻成一首詩。他慢慢噤聲而在胸腔凝聚,隨著雲層的孩子茁壯被趕離家門,第一滴雨在他臉上炸裂的瞬間,那些字盈滿了強光。少年仰望灰暗的荒天野地,自然地唱歌:

孤魂孤鳥孤煞天

蕭樹蕭雨蕭索眠

千里落陽千里雲

一人一馬嘯荒煙

土生雨亦雨生土

貴木斷花萬籽催

息完沙塵影

換奇幕三百六十

刀刀變 衝人目

離人綁心腸 垂掛叫賣

三聲響。

雨下得很大,在天地間來回彈射了千百轉,像透明的監牢扎實鎖住這被遺忘的宇宙,而少年正嘗試著超渡些什麼。

酉時

在同安的一天裡,作用在天際的化學色當屬酉時最多變。三太子手持萬象寶花筒,在漸醒的星辰間輕盈跳躍,把蒼穹吸納進祂手裡的小玩物。祂將寶花筒俯視,眼中小孔所見的仍是橙三藍七的配色,祂轉著,深藍便從東方的山脈緩緩地爬下,蠶食村落、螟蛉、木麻黃,日頭起先抵抗,在他倆的交匯處散發陰陽相染、卻互不相容的攻伐場景。萬物都看呆了,相較於入夜,此時竟保有他們最寧靜的模樣,他們眼神聚焦在天空,或大或小的心臟交連成一串鞭炮,少年敢打賭若在此時奮力擊掌,必然能使牠們的生命達到最完美的爆破,然後化成灰燼。但日頭懼怕黑,他想起萬年前有個瘋狂的巨人曾對他進行無盡的追逐,即使被曬成漆黑焦爛而不罷手。那恐怖模樣即便已萬年,仍留藏在他的潛意識裡,化成一顆顆渺小的黑子攀附其身,在恐懼時加速膨脹,使其遁回無冥,而在肉眼視不可及的遠方,太子咯咯咯的笑。

在同安旅行時有許多應注意的危險,比如那鬼婆建立的海市蜃樓。三合院的東廂,一股股香味隨著樑柱及屋瓦攀起,化成一株龐然而充滿誘惑的豬籠草。少年肚裡響起戰鼓聲,幾億的細胞義憤填膺、同仇敵愾要他勇闖幻境,去征服那誘人垂涎的花園,刨、挖、殺掉流有蜜汁的根。

灶腳裡,一婦人操弄著兵器,將魚肉蔬菜切斷經脈後把怨氣聚集,從地獄拉出一條沖天火舌焚燒,空間裡瀰漫著高溫與煙霧,如同硫磺噴發的魔山。婦人的背脊黏著衣裳,潤出肉色的地圖,少年窺視著,在這樣的慾望氛圍裡他竟然勃起了,一陣羞愧與飢餓感只能將血液導向一處。鬼婆的廚藝徹底了馴服少年,在暴食的當下間接宣示了他將永遠臣服。鬼婆踱步走出,在三合院的廣場任憑月光照亮她漲紅的臉頰,在她生鮮的過去裡,也曾想過或許有天,她將形同炊過頭的蝦仁,脊背彎曲、皮肉乾柴,不時在午夜夢迴撞見斷頭殘肢的海產牲畜,唸著腥臭的索魂咒,然後驚嚇乍醒,蹣跚地走進廚房,舀了一碗羊大骨湯,期盼湯頭能濃郁到反駁方才噩夢的虛幻。滿足地吸吮骨髓,如同吸吮母親的乳汁。活像個虎姑婆,透過食物覓回嵌在往日的記憶,也算種返老還童的巫術吧!

她將靈魂宥於建築的小角落裡,不單是支持他人飽食的渴望,還有她本身旺盛的食慾,以及對烹飪的企圖。久而久之,她的官能變成一種捕蠅草,任何一股魯莽的氣流襲來,她都能杜撰、分析、抓住隱藏在氣味洪流裡細微的蚊蚋。一滴兩滴、一葉兩葉,使得後輩匪夷所思。沒人知道,她在充斥肉慾的灶腳裡,摸跌滾打的時光,神農嚐百草般,在萬物盈滿的岩層裡,勘查美味的礦苗。

巳時

他頭也不回的一直跑,像要超越某種象限,腳步使同安路上的石子越震越大,他的眼淚落下,變成一條條透明蜈蚣鑽入土中。在夜裡,少年明白這片大地賜予他一種框架,沒有形狀卻深藏在每一次喘息裡,在睡眠時點入一劑泥沙在夢中,久而久之,使其成為一棵樹。一顆沒有自由、而妄想獨立的樹。

他感到痛心,如此深愛這一切的他,卻被狠狠背叛,只能在這靜美如畫的平原深夜逃生。然而,他發現空氣越來越清新,雞屎味的暖和不再侵擾他的鼻腔,眼前的房舍逐漸縮小,月亮好大。該睡的蟲草們騷動起來,遠方的巨人是誰?黝黑又帶點透明的怪物,如此偉岸壯碩,莊嚴神聖。迷信的惡類立即伏身祝禱,以為是夜叉顯靈,請帶他們一同前往極樂,願聽佛陀訓斥,來生必不做人。少年欣喜地跑著,逐漸壯大的身軀證明同安給予的枷鎖已然失效,再往前一步就好,他只想離開那個,附著在他血管深處的土塵、家族、以及信不走向滅亡的世界。

可就當踏下同安的界線外一瞬,他懷疑時間慢了一秒,所以他才能平靜從容的感受到,水螺的抬頭 、木麻的枯死、雨落的位移、路石的震顫。隨時隨地,他的心能如同蝸牛敏感,或比土壤安穩,像觀世音透明。月光反射他的淨體,在他終於明白他的耳鳴是蟲鳴, 鼻息平平緩緩、落落實實、拉扯成一片冰潔的蜘蛛網 。巨人回歸自然,像泡沫昇華,沒人知道少年最終去哪,是否脫逃,只知道一陣巨大的狂風吹向每一個存在於同安的靈魂,便歸於寧靜,什麼事都沒發生。

而遠方有

豬隻磨蹭

男女交歡

烏魚探頭

金銅蟾蜍

落霞老人

2017 散文類佳作
中國文學系一年級
蔡宜庭

那個老人,總是在路旁的長椅上,伴著落霞枯坐。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校旁人流不止的行道上被開闢出了一個凝滯的空間。空間的主人是個老人,穿著樸素的襯衫、長褲與休閒鞋,頭髮花白,皺紋深刻;背脊倚在木製的橫條上,雙手隨意安置在身體兩側,臉孔對著前方平視,平凡地不足以惹人多瞟一眼。但是,只要天空沒有下雨的徵兆,老人就會在固定的時間,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椅上。每每我走完那一整條路,回頭張望已經濃縮成一個黑點的老人,也未曾見黑點閃動過一瞬,唯有他腳下滿片搖曳的樹影,能夠證明風平等地與他擦身而過,老人的時間仍然在流動。

老人總是浸染在橘紅的光暈裡。

說起來倒是個巧合:我唯有回家才會經過那條路,高中放學時間是五點鐘,一踏出校門正好與夕陽相逢,而老人唯有天氣舒適才會出現在長椅上。我向東而歸,老人朝南而坐,霞光延燒不到他左半個身子,便將他的右半個身子貪婪吞噬,於是在我的印象裡,老人永遠都是一道橘紅色的模糊側影。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我對老人的存在漸漸熟悉而習慣,便私下給他起了個異名,叫做「落霞老人」。我為自己無意間想出這宛如巖穴之士、隱逸之仙的雅號好一陣沾沾自喜,莫名就對老人生出了三分親切感,此後回家路上,竟總忍不住要拿目光往長椅處逡巡了。

我發現落霞老人的眼睛總是直視著正前方,下頷維持著不卑不亢的角度,卻不知將眼神聚焦於何處。學生們一波接一波喧鬧地從他面前晃過,有的放聲狂笑,有的跳腳痛罵,卻勾不起他凡是肉眼可見的一點表情,恐怕我們的白色制服在他眼中,還不如一張衛生紙的價值。我亦曾順著他亙古不移的視線望去,白色幽靈的縫隙間,只見馬路對面的公寓磁磚髒污、野草雜亂,盡顯無人打理的荒涼。

落霞老人望著的,我猜,大概是穿透了這片荒涼的,更荒涼的遠方。

後來,我常常刻意放慢腳步,混在時疏時密的人潮中,假裝若無其事地偷偷觀察老人,像個對世界充滿新鮮感的小孩,興奮於一場小小的冒險,期待冒險帶給自己的驚奇。雖然事實上,我真正能近距離看清落霞老人神情的時間,也不過

是接近他、經過他的短短十秒,難以碰巧撞見他展露情緒。儘管可能徒勞無功,我卻懷著一線希望,樂此不疲。

第一次見到落霞老人表情有所變化,是在某個東風微涼的傍晚。當時殘陽綻放至荼蘼,似是不甘寂寞,將我的整個視野不由分說地漆上了專屬於它的顏色,模糊的笑語一陣陣掠過耳畔,無心時聽似歡呼,凝神時卻只聞呢喃。我垂著頭打量行道上光影的交錯,看見長椅與老人的投影時,照慣例向本尊瞄了一眼。

落霞老人微微揚起的嘴角,在餘暉下顯得夢幻。

我一陣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欣喜,反射性看向落霞老人的眼睛,不曾想他竟敏銳的望回來,我的心臟重重一跳,瞬間將目光別了開去。來不及有任何思考及懷疑,那個溫暖的微笑讓我突然強烈地,並且莫名地意識到:自己正踏著的這條路,是歸途──並非來路,而是歸途。

所有的考驗都已結束,所有的美好都將來臨,證據就是那滿天暮色,那滿耳歡聲,和那一個寧靜的微笑。原來黃昏這般美好,原來落霞並不是來不及的象徵,而是心滿意足的回程,原來人人都可以是那孤鶩。

落霞老人是不是明白這些,才露出笑容的呢?

觀察落霞老人,我第一次有了收穫,同時這也是唯一一次的報酬。入秋後,便再也不曾見過老人的身影了,我的生命中有落霞老人真實存在的時刻,不過是寒假後至暑假前,短短數月,春夏之際某些溫暖的午後──卻可預見今後回憶要用幾倍、幾十百倍的瑣碎時間,來把往事一再重演。

落霞老人為什麼來了,又為什麼離去?那一日為什麼笑了,又是否有過截然相反的表情?我不欲追究,不欲尋索,有些謎題就任由它永遠保密、永遠美麗。

如今我的回憶中,落霞老人的臉孔已朦朧不清,唯有他時常縹緲悠遠的眼神,與一瞬溫和寧靜的微笑恆久清晰。曾登上山頂的旅人必定能體會,因為他們也記不得雲海下具體的壯闊文章,只將日出那一瞬的瑰麗印象凝成永恆。

一條長路、一張長椅、一位老人,是我十六歲時,一場單方面的奇遇。

有人說,地球七十億人口,誰與誰的相逢都是奇蹟。

落霞老人,雖然這是我一個人的萍水相逢,是我一個人的相逢猶如在夢中,

我一個人的七十億分之一的奇蹟,但卻少不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你。

三月十五日

2017 散文類評審特別獎
醫學系一年級
林君儒

望著眼前那尊聖潔的保生大帝,臉上有一抹慈祥卻不失聖嚴的微笑,散發出萬道佛力圓滿了我那千瘡百孔的殘魂。撫著臉龐那略為油膩的肌膚,肌膚感受到的坑坑疤疤使帶著我橫跨時間的長廊,回到那深埋於心的不堪歲月——我的國中歲月。

曾經,我是如此怨懟著上天,也怨恨著上天賜予我的命運。

「面皰」這兩個字,也就是青春痘,對於常人而言或許只是他們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回憶,然而,對我來說,它卻是一道封印、一道枷鎖,鎖住了我童年的快樂。

猶記得,在升上國一的暑假,因為先天性的油性肌膚,本應光滑無比的肌膚先是冒出了一顆又一顆的小丘,約略在一週後,我臉上的毛囊仿若細菌的巢穴,竟如同雨後春筍般滋生出一片又一片的紅腫,整張臉可謂是由紅黃二色所繪製的陰陽雙魚圖,而在雙魚圖的外圍更點滿了黑、白頭粉刺,為了消滅遍及臉部的黑、白頭粉刺,擠壓青春痘一事已成為我的每日作業。然而,這樣的動作卻造就一臉的崎嶇不平,臉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溝壑,而那一臉的凹凸不平宛若成了催化劑,使我的內心日益破敗、腐朽。逐漸地,我的心枯萎了,我不願與他人溝通,我不敢和他人四目相接,而「笑」對我而言更只是一個詞,一個只能在字典上看到的詞。

仍記得,每每經過同學身邊時,耳際傳來的窸窣聲,不知為何的,我總會把它認定為他人對我的嘲諷,明明同學只是親切的對我說聲「早安」,但是我總覺得他們變相的罵我「醜男」、「怪物」、「鐘樓怪人」……而同學們露出的無害笑容在我的世界裡無限扭曲,化為萬把利刃狠狠得刺入我那顆殘破不堪的心。對我而言,周遭的環境轉變為惡意的巨獸,張開一嘴的血盆大口將我吞噬,不論我再怎麼的掙扎、再放聲得嘶吼,卻仍逃不出那一望無盡的闇。一天、一月、一年……漸漸地,神經早已麻木,雙目中除了空洞以外一無所有。於是,我只能把內心封閉,輕輕掩上小小的心扉,獨自蜷縮在內心的幽暗角落裡舔舐著內心的千瘡百孔、啜飲著難過。然而,在孤寂中,負面的情緒在貧瘠之心萌芽,我開始厭惡同學;排斥這個世界;更厭惡著——自己的存在。

彷若行屍走肉一般,我毫無目的地遊蕩這個世界,對我而言,每天的日起日

落就只是個走不出去的輪迴。然而,這樣的日子就在國二那年的三月十五日發生了改變。

那一日,如同往常一樣,我邁著冗餘的步伐朝向學校前進。猛然地,我感覺到我的思緒被某處給吸引,扭頭一看,那是一座寺廟——「保生大帝廟」,也不知為何,分明是走了兩年的路程,但卻在三月十五日這一天第一次注意到它。走進廟裡,突然有種陌生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仔細的觀察廟裡的一切,卻始終找不出原因,就在看到身旁的人時,我終於找出陌生感的原因,原來這種莫名的感覺竟出自於他們的笑容,他們的笑容竟然不會讓我感受到敵意。第一次,我能夠完完全全的接受他人的善意,就宛如春回大地般,盤踞在內心角落的黑暗好似散去了一絲,又有似靈感一般,我感覺到過去的自己好像做錯了某些事。那一瞬間,淚水向重力妥協,兩行撲簌簌的淚水奪眶而去,那時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我是一個「人」,而不是「怪物」。微微仰著頭望向保生大帝,傾訴著說不完的感謝,隱隱約約地,保生大帝的雕像似乎彎起了一彎新月。

從此以後,我總喜歡一個人進入廟中膜拜保生大帝,看著保生大帝那和睦的笑容,內心的缺口也一點一滴地被填補起來,對我而言,保生大帝的笑容看得再多次也不會膩,因為,廟是我唯一能作為「人」生存的地方。然而,儘管我在廟裡能夠自在的生存,但是,在學校時候,只要看到同學的面容,自卑的大手仍會摁住我的頭顱,我,依然還是那個我一個不敢和他人接觸的小男孩。常常,我會坐在保生大帝身旁靜靜地寫著作業,就在完成作業後,我總會用最真誠的心許著那最奢求的願望,不求成為潘安再世,只求成為一名「正常的男孩」,可是,即便我已在大帝面前祈求了成千上萬次,願望的內容都已熟悉成雙唇的反射動作,但保生大帝給我的回應依然是那不變的冰冷微笑。臉上的紅瘡仍是紅瘡,我仍是那一個「鐘樓怪人」,什麼事情也沒改變……。

直到那一日,黑白的世界才渲染上奪目的五彩斑斕。

猶記得,那一日也是三月十五日,聽說那天是保生大帝的生日,所以我特意前往膜拜,在人潮中我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只見他衣不蔽體、蓬頭垢面,身上的種種特徵顯示出了他的職業「乞丐」,也不知哪裡來的好奇心簇擁著我一步步向他前進,但是,才剛踏沒幾步,一股嗆鼻的臭味竄進我的鼻腔,直衝腦門,眉頭也不禁皺起了一個「川」字。看著他一身的狼狽,點頭如搗碎般的卑微,次次低頭只為求得他人的一枚銅板。那一刻,一股名曰「嫌棄」的情緒讓我不禁發出嗤笑一聲,而雙腿更是不自覺的倒退三步,嫌棄的大手操控著我的身體,不能自己。

正當我打算掉頭離去時,或許是我的行為引爆了他的情感線吧,只見他巍巍

顫顫地起了身,宛若擠盡全身的力氣傾起脖子望向我,隨後又無力的垂下頭。雖然只是緊緊的一瞥,但是在他的雙眸中,剎那間,我看到的是一蹴閃閃火花隨即熄滅,接著是一望無際的無助、無力和無奈,猛然間,我意識到了——他和我何其相似啊!我們都是被他人所「嫌棄」的人,那一瞬,「嫌棄」二字佔據我的思維,原來在我被他人嫌棄的同時,我卻也嫌棄著他人。就在這如同水與火矛盾的情況中,我思索著「嫌棄」的源頭,最後,我明白了:所謂的「嫌棄」原本就是人性使然,尤其在內心薄弱之時會格外的滋生,我開始懊悔自己過往的不爭氣、不成熟,原來所謂的遭他人嫌棄,終究是自己所構築的幻象,因為自己的懦弱,不願接受一個有缺陷的自己,才給了自卑的夢魘趁虛而入的機會。於是,走上前去,蹲下來把我的晚餐錢放入他的缽中,低著頭在心中對他致上最真誠的歉意,只見他再一次的抬起頭顱,不過他的眼神不再無助,而是充滿了理解。那一刻,我心中的「嫌棄」如同夏日融冰般飛速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滿溢於心的「同理」。

那天起,面對同學們的笑容,仇視的陰影不復存在,我開始能和同學進行正常的交流,也發現我過往以為的「嫌棄」、「厭惡」其實都只不過是我強加於己身的枷鎖,然而,在真正的接納自己後,一切的一切盡是那麼的自在。儘管在國中的歲月中,「鐘樓怪人」依舊是「鐘樓怪人」,但是不同於「鐘樓怪人」故事的結局,最後我終能展現最真實的自我。

又是一年的三月十五,再次踏入那熟悉而陌生的保生大帝廟,輕撫著臉頰,雖然肌膚上的凹陷依然淡淡的存在,不過當年那臉上寫滿落魄的小男孩早已長大,來自青春痘的封印也早已破解,而我亦不再是當年寺廟裡的那個鐘樓怪人,已全然蛻變為一個嶄新的生命,能夠毫無芥蒂得面對自己、面對他人。

我遠望著那尊莊嚴的保生大帝,或許,保生大帝亦如世人心目中最仰賴的菩薩,祂們治療的不是疾病,而是人心吧……。

流轉

2017 小說類特別評審獎
心理所碩二年級
張玲茜

人,是一種怎樣的生物。

到底怎樣活著,才算是個人。

我算是個人嗎。

我和你,和他們,都是如何相同、相似又相異地存在著……

蘆葦蕩裡的姊妹

她坐在高高的蘆葦蕩下,懷裡抱著小小的五妹。

蘆葦叢是那麼高,一個成年人站直了身子也看不清裡面的樣貌。但她還是盡量壓低身體,把小小的五妹緊緊抱在懷裡。

五妹小小的臉是那麼漂亮,也難怪天津的大老爺想把五妹要過去抱養,但她不能讓五妹被發現,不能讓五妹被奪走,如果這件事發生了,那便是她天大的罪過。

她想做個好三姐,就像大姐和二姐一樣,做個能保護五妹的的好三姐,讓這個貧窮卻美好的家庭不會因為她的到來而支離破碎,所以她緊緊地抱著五妹。

五妹還小,但五妹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小小的、壓抑的啜泣聲從懷中傳來,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歎了口氣,學著大姐的樣子輕輕搖晃著五妹,但並沒有奏效。她有些害怕了,怕會有來搜尋五妹的大人被哭聲吸引來,她絕望地想要說些什麼來分散五妹的注意力。

她跟五妹用小小的耳語聲說起了北京天橋滿大街的雜耍和把戲,說那些街頭藝人多麼有趣,說看戲的人們多麼癡迷。五妹果然慢慢止住了哭聲,開始聽她講起她的故事。

別人生來就有個家,但是她沒有,她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人遺棄在了天橋,被酒樓的夥計撿了回去。當然,這些她都不記得了,只有在她犯錯挨打的時候,老闆娘才會罵罵咧咧地說起她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從有記憶起,她就在酒樓的後廚幫忙了,畢竟,在這個能吃飽就算富裕的年代,誰也養不起一個閒人,即使只是個孩子。

天橋,北平最熱鬧的地方,各家的窮小夥子們都卯足了勁賣力氣吆喝,在街頭雜耍的就吆喝著讓大家湊上前來看新鮮,在酒樓打工的就吆喝自家的酒菜真正香,拉黃包車的就帶著車上的老爺小姐一路吆喝著看路當心。這裡是如此的嘈雜,以至於沒有人會費心去關注一個酒家里挨打的小姑娘,聽她討饒的聲音如何加入這車馬碌碌下的協奏曲。

六歲那年的某個傍晚,廚房裡的夥計都回家去了,只留她一個人在洗碗。她也很累了,井水很涼,她的手早就泡的沒了知覺。白色的瓷碗不是她的,那是有錢的

老爺才用得起的碗,白色的瓷片也不是她的,昂貴的瓷碗摔碎時聲音清脆。沒有什麼是她的,只有錯誤是她的,白色的瓷片並沒有使她受傷,卻使她痛苦。她愣住了,她不想被打,她害怕。她從後院的圍墻翻了出去,然後拼命地跑,也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她什麼都不知道,一門心思讓自己不要怕到腳軟。

天徹底黑下去的時候,她跑到了鐵軌旁邊,巨大的火車從鐵軌上經過,她停了下來。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火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她在鐵軌旁哭泣、徘徊,不知要往何處去。一個星期了,她飢餓、虛弱。回去是不可能了,她用希冀的眼神看著每一個過往的路人,但是每個人都只留下一地的腳步聲。

最終,鐵路工人把她帶走了,她狼吞虎嚥地吃下了幾位工人從飯盒裡勉強分出的一點口糧,然後說出了自己孤兒的身份。大人們面面相覷,眼神躲閃,誰家也養不起個孩子,尤其還是個姑娘。她又住了幾天,最後被帶到了最不會拒絕的那位工友家裡。其他幾個大人拍著這家男性家主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就讓她住幾天,然後就想辦法帶她去別處安置。可日子一天天過去,說好的辦法總也沒想出來。她就成了這個家的三女兒,成了五妹的三姐。

她抱著五妹,小聲說她有多感恩,她謝謝爸爸媽媽能收留她,她愛這個家的全部,能擁有爸爸、媽媽、四個姊妹和一個弟弟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可是誰能養得起這個家呢?至少爸爸不行。

想把五妹送走也是無奈之舉,日子一日過得比一日緊,不如把一個女兒送給天津的大老爺抱養,讓女兒去吃香的喝辣的,過享福的日子,總比留在這裡挨餓強。

可姊妹情深,誰也不想讓五妹被送走,尤其是她。五妹還小,幾個姊妹便輪流在白天把五妹抱進蘆葦蕩,讓所有大人都找不到他們。

天擦黑的時候,她又贏得了一日的勝利。夜晚是安全的,來找五妹的人早已離去,她抱著五妹回了家。晚上,所有人擠在一張炕上,她緊挨著五妹睡去,手心裡攥著小小的衣角,仿佛那是她的獎牌。

第二天,當雞叫第三聲時,她醒了過來,手心是空的,身邊也是空的。父親坐在門口抽煙,不敢和他們對視,母親已經在忙碌,柴火的煙燒得她眼睛通紅。姐妹們跑出去,怎麼也找不到五妹。

太陽升起來了,樹下斑駁的光仿佛一地碎裂的瓷片,照著她橙紅色的手捂住她橙紅色的臉。大姐把她摟在懷裡輕聲哄著,幾個姐妹抱在一起,不知是誰的眼淚,洇濕了一小塊土地。

十四分之二的概率

哥哥過世了,妹妹理應要出席哥哥的葬禮。

就是這樣的原因,促使她艱難地邁開步伐,坐上前往葬禮的車。每走一步,金屬關節都會和骨頭摩擦,執拗地不肯彎下去,這證據足夠提醒她自己年事已高,哥哥的葬禮,也只是新證據中無關緊要的一條。她獨自坐上車,連老伴和一雙子女都沒有叫上。

車緩慢地走著,沿路的街景走馬燈似的從窗前劃過。這座城市的變化太大了,在這裡生活了一個甲子還多的她也已認不出來車流的走向。車太多,人太多,車找不到通途,人找不到歸處,而死人更難找到棲身之所。

她想起多年前,在死人還要歸於黃土的時候,她曾和哥哥一起,親手埋葬了他們的十二個兄弟姐妹。那十二個黃土堆有大有小,曾經是那樣整齊地排著,如今却已消失在都市中,好似從沒存在過一樣。

她想起了母親,那個生下十四個孩子,又埋葬十二個孩子的母親。那個作為長姊的母親,那個作為長嫂的母親,那個作為全家奴僕的母親。

她想起自己,一生顛沛流離的自己,作為一雙兒女的母親的自己。她不被自己的母親偏疼,一如她自己的女兒。她為家庭的付出遠多於她的兄弟,一如她自己的女兒。她在中年和自己的兄弟幾乎斷絕關係,一如她自己的女兒。她沒有繼承家產的資格,一如她自己的女兒。

她是和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女兒,她是和自己的母親一樣的母親。

現在,她要替母親去送那第十三個上路的孩子了。因為,那個在戰亂年代相依為命的哥哥,那個曾給身處勞改農場的她從千里之外寄去幾個松花蛋的哥哥,那個在母親晚年拋棄了母親,又奪走了房產的哥哥,那個她曾愛過也曾恨過的,如同父親又如同兒子的哥哥,沒有了。

她發覺自己逐漸忘記了很多事情,比如走去超市卻忘記要買菜,比如打開鋼琴卻忘記如何演奏,比如到了日子卻忘記給父母燒紙錢,比如忘記外孫女現在讀到幾年級,比如忘記母親和丈夫如何偏疼自己的兒子,比如忘記生產時的痛苦,比如忘記最後一次看到兄長時他的神情,比如忘記完成一直沒寫好的遺囑。

她的腦筋確實是不靈光了,以至於出租車走走停停了一路她才想明白內心當中模模糊糊的那一團到底是什麼。

她終於想明白,那個她曾為其付出一切的家庭終於不復存在,再不會有一個娘家人出現在自己的葬禮上了。

四條腿的桌子

他夢見了一張桌子,一張有四條腿的桌子。

這是一張他很熟悉的桌子,木板加鐵釘的常見組合,斑駁的痕跡昭示著它在這間屋子里屬於元老級的家具。老舊,卻乾淨,用途廣泛的它是這個貧窮家庭的重要財產。

這張桌子仿佛永遠都比他高,有的時候高出一個頭,有的時候高出半個頭。桌子的四條腿上延伸出兩條繩子,一條繩子綁住他的腳,另一條繩子綁住哥哥的腳,他在桌子的這一角,哥哥在桌子的那一角。窮人家的孩子,就是要綁起來,才不會在大人出門的時候跑出去惹事。

在父母都出去工作的白天,他們兩兄弟永遠都以這樣的姿態隔桌相望。有的時候他們會在桌子底下匯合,用從院子裡面撿到的石子在地面上進行藝術創作,左一

筆右一筆,很像樣子。畫到興起時,兄弟其中的某一人會將地上的圖畫延伸到桌腿上,但要小心不能被父母發現,否則免不了要屁股遭殃。

如果運氣更好一點,媽媽給用碎布給縫了一個沙包,再從院子里撿到別人不小心丟掉的羊的關節骨,或是混雜著幾塊大小合適的石頭,就可以玩抓拐的遊戲了。把沙包拋起的同時,要用單手去抓放在地上的羊骨頭和石子,再接住墜落的沙包,簡單的遊戲,卻被兄弟倆玩出了很多花樣。是只抓骨頭還是只抓石子,使用手心接住沙包還是用手背接住沙包,變化無窮無盡。哥哥的手可以拿起5個骨頭,他只能拿起4個,沙包上上下下飛舞了幾個月,有時落在哥哥黑紅的手背上,有的時候沙包會穿過骨頭的縫隙落在他的手心裡。

他常常盼著,盼著父母回家給他解開繩子,盼著和哥哥一起上北山練功夫,尤其是盼著過節。在桌子比他高半個頭的時候,那是又一個中秋節。鄰居家的小夥伴們早就扒著窗戶給他們哥倆展示手中的月餅,可是母親還沒有回來。他還不明白不去期待就不會失望的道理,於是他期待著,和哥哥一起期待著。天色漸暗的時候,母親帶著一身風塵和一塊硬幣大小的月餅回到了家中。她用小刀把月餅切成了十幾份,每一份只有薄薄的一小片。他伸出小小的手,接過小小的月餅放在手心,然後和哥哥一起衝出家門。他們高舉著手中的月餅,在晚霞下奔跑,他們去敲每一家的窗戶,誰也沒想起來嘗一嘗月餅的味道。

他時常會夢見那張桌子,即使他離開家鄉的時間遠比曾在家鄉生活過的時間長。他時常會夢見母親,即使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的時間還不及分離的時間長。他時常會夢見哥哥,即使時間使得他們之間的差距成了別人說的那麼長。

而他總是覺得,他和哥哥之間的距離,永遠只是從桌子的這一頭,到桌子那一頭,那麼長。

獨處時光

有人在網上提了這樣一個問題——“你不在家的時候,你家狗在做什麼?”。這真是奇怪,為什麼沒有人問“你不在家的時候,你家小孩在做什麼?”。

父母不在家,她當時五歲。父母把她鎖在家裡,給了她三本書,兩盤錄音帶,和兩盤錄像帶。父母回來的時間和吃飯的時間一樣準,從沒有人問她每天都在做些什麼。

三本書里有兩本格林童話和一本漫畫西遊記,兩盤磁帶記錄了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兩盤黑色錄像帶是從電視上錄下的三集動畫片。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離開幼兒園,就這樣開始了一段獨處時光。到第三個星期,打開動畫片,隨便定格一個時間,她都可以將下面的台詞說出。再過兩個星期,她無意間背下了三本書裡的每一個字。又過了兩個星期,她開始把自己的小惡作劇錄進錄音帶里,然後一個人笑個不停。她可以一邊背書一邊看動畫,有時也會把書本里的台詞變個樣子錄進錄音帶,然後,這就成了一個新的故事。

幾個月之後,她被父母送到了姥姥(外婆)那裡。半年之後,她進入了一個新的

幼兒園。一年半之後,她上了小學。五年之後,家裡的放錄機壞掉,幾盤錄像帶再也沒了用處。十年之後,三本童話書被父母送給了牙牙學語的表妹。十四年之後,她搬家了,錄音帶被父親隨意丟在舊屋的垃圾堆里,她一盤也沒能拿回來。

十八年後,她看過了超過五位數的書。有一天,她在網上看到有人提了這樣一個問題——“你不在家的時候,你家狗在做什麼?”。

流轉

離開緬甸些許時日,所見場景仍歷歷在目。

緬北多戰亂,不堪戰火的百姓無奈之下會選擇成為難民,離開故土,在相對安定的區域暫時安身。去難民營的那個上午,連著下了幾天的雨仍絲絲縷縷的不願停,砂石路變得泥濘,卡車輪胎在小路上壓出的水坑表面總是聚集著很多蟲子。難民營就在村莊附近的山坡上,遠遠看去,小山包上錯落的鐵皮屋頂反射出烏雲下的熒光,反而比別處都亮。

一個小時前剛剛告別的孩子們看來已經吃完了早飯,早上7點結束在華文學校的兩節早課后,這些孩子就會回到家中消磨一天的時光,畢竟,身為難民的他們是無法進入政府開設的緬文學校就讀的。偶爾有幾戶人家留著沒有工作能力的老人,否則,整個村裡十歲以上的勞動力都會出門打工以貼補家用。高生育率又使得每家每戶在這種情況下,仍會有至少兩、三個孩子等著父母兄長幾周回來一次。

下過雨后,整片土地屬於小孩、泥巴與雞。四、五歲的小朋友在雞窩、豬圈和玉米田之間瘋跑,八、九歲的當家人在屋里看著弟弟妹妹在泥巴里瘋跑。裝過肥料的麻袋掛在竹片編成的墻上,沾滿黃色泥巴的小孩子一會跑到麻袋這邊,一會跑到麻袋那邊,從日出跑到日落,一天就過去了。

他們就是這樣相依為命。

在看到那些和兄弟姊妹一起沾滿了泥巴飛跑的孩子時,我仿佛看到與我有關的歷史中無數相似的片段。就像是三太姨姥(外婆的三姨)和幾個姊妹在蘆葦蕩中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姥姥與舅姥爺一起埋葬早夭的兄弟,就像是父親與大伯曾在桌腳下的遊戲。同樣的故事就在我的眼前飛跑,他們一個個都仿佛在重演長輩們的童年。

我不知道擁有兄弟姐妹的歡樂與痛苦,就像我不明白姥姥與舅姥爺之間、媽媽與舅舅之間,持續冷戰又糾結痛苦的樣貌從何而來,就像我不明白天差地別的兄弟之間,為何我的父親總是無條件地付出。童年時期那種刻入骨血的,相依為命的感覺,影響著他們的一生。

我不知道擁有兄弟姐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曾擁有的,只是三本書,兩盤錄音帶和兩盤錄像帶。但有了他們,我就明白了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明白了那些擁有兄弟姐妹的長輩為何而糾結,為何而痛苦。

無非,是因為愛罷了。

我是我,我也是那些與我有關係的人的集合體,那些看似即將湮滅在時光中的事物,卻在不經意處又浮現。就像養分經過一棵樹的不同區域,那些與我有關的部分也在我們之間不斷流轉。那些曾暗中造就了他們的東西,也暗中造就了我。我們彼此區隔,又在彼此的歷史中重生,我們彼此聯繫,又是如此孤獨的個體。

我們在流轉中存在。

如此,如此。

然而,然而。

心魔

2017 小說類特別評審獎
德國語文學系一年級
皮婕妤

前曲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九號凌晨,新北市警察局板橋分局接到了匿名通報電話,

通報者聲稱在板橋某公園中有林姓被害者(三十二歲)的屍體,經警方查證屬實。然而在今日(十一月三十日),板橋警方又在另一座公園中發現另一具遺體,目前已確定是在三天前被通報為失蹤的李姓被害者(三十歲),根據警方調查,兩位被害者死因相同,而且兩位被害者生前最後通話的人都是同一位化名為『永晝』的友人,所以不排除這兩件案子是由同一人所為的可能性。

「你有看今天的新聞頭條了嗎?」

「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連續殺人犯啊,聽說那兩個女生還不是唯二的被害者。」

「是嗎?那種事警方會好好查吧,畢竟都驚動社會大眾了。」

「是啊,反正死的也不是你認識的人,你不用著急,但是那兩個女生的親友就可憐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是你做的嗎?那些人是你殺的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到底是不是你?」

「是。」

我殺他們,因為我愛你。

Chapter01 譚侑綖

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人生最重要的日子。

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那一眼開始的,不用任何的交談,我只是深深著迷在她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中無法自拔,像一縷陽光照進我陰暗無趣的人生。我曾經想過,如果我們那天沒有那一瞬間的眼神交會,我是否窮盡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愛一個人?

而她似乎也是如此。

即使她什麼也不願意表現出來,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們對彼此的愛已經深入骨髓,沉在我們的靈魂深處。

「您有在聽嗎?」一道聲音打斷了我游走的思緒

「嗯?妳剛剛說什麼?」我抱歉地對眼前那張有些生氣的臉笑了笑

「總監,這是您今天第三次走神了。」紀秘書推了推鼻上的眼鏡,面色嚴肅

是嗎?原來被稱為工作狂的我也有為了別的事心不在焉的一天。

「所以妳剛剛說了什麼?」我隨手翻開眼前的資料,問道

「穆醫生出了車禍,在剛剛發生的,所以在穆醫生恢復之前得找人接替她的專欄位置,否則那頁就會空下來了。」

「是嗎?那就交給清吧。」我不是很在意地說道,專注在手中的資料上

紀秘書繼續以她那機械般的口吻說道:「夏作家也在同一輛車上,對方是從駕駛座的那邊撞上車子的,所以坐在副駕駛座的夏作家並沒有受到什麼重傷。」

我放下手上的資料,在我還沒思考的時候,身體就已經自動站起身衝向門口,我甚至連紀秘書的後半句話都沒聽清楚。

「總監!」紀秘書的聲音讓我停下開門的動作,我回頭看向她

「肇事人是我的丈夫,聽說他也傷得不輕,我得向您請假,我也得趕去醫院。」

我沒有看清楚紀秘書的臉,但是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一起來吧。」我聽見自己這麼說

那時候的我沒有想過一起看似巧合的意外包藏了多少禍心。

「你說什麼?紀秘書的老公就是肇事者嗎?」清坐在病床上,右臉頰上貼了塊超大紗布,嘴裡還咬著我剛削給她的蘋果,模糊不清地問

「嗯。」我點了點頭,繼續專注在手中的公文,房間裡陷入一陣沈默,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再度開口。

「綖。」我抬頭看向她,本能上覺得不太對勁

很冷,她的口氣像乍然升起的大霧,冷意鑽進我的每個毛孔,蒼白了整個世界。

「我昨天發現紀秘書也是從我跟穆諼讀的那所高中畢業的。」話才剛落,她就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

「這世界真的很小對吧?人的緣份什麼的,在十年後還能夠這樣地相遇。啊! 真的很不可思議。」她的語氣很明亮,但我卻從中聽出一些咬牙切齒

我太了解她了,就連她的一個眨眼我也能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在她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暗藏了不知道多少的暗流和漩渦。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過去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她不願意主動告訴我,我也不願意逼她,只是能隱隱感覺到她心中有一個生人止步的區域一個造就了她現在彆扭性格的區域。

而現在的這一秒,我覺得我好像摸上了那片區域外圍的鐵絲網,只差那麼一步,我就可以剪開鐵絲網進到那片黑暗的領域。

對,我只差一個至關重要的一個舉動,但是什麼舉動對她來說才是正確的?

我該做什麼她才會讓我踏入那個地方?

「那我們之間的緣分不也很不可思議嗎?我是說,我居然花了兩年的時間都還不認識自己公司最暢銷的作家。」我從椅子站起坐到床沿,握住她冰涼的手

「嗤,那是你根本對周遭的人事物毫不關心好嗎?」她對我翻了個白眼,回握著我的手,是啊,我關心的除了公事就是妳了。

房間又再度沈默下來,我看著她低著頭捏了捏我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個想法就這麼從我腦中冒出,我知道那個舉動是什麼了。

「清,我們結婚好不好?」

她瞪大了眼睛,笑聲從她盡力想抿住的唇中溢出

「你怎麼可以連求婚都這麼無趣?看看我們在哪裡,我的天啊,你真的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對不對?」

對,看來是被猜到了。

「為什麼突然就跟我求婚?」她笑得彎起了眼,但是我可以從她的眼睛中看出打探和思量

『我只是想解開妳的心結,而且我真的想跟妳在一起一輩子。』

……我當然不能這樣說。

「趁歲月靜好,趁我們未老。」愣了一下我只擠出這麼一句話

……是不是太肉麻了?

我有些懊悔,這不是平常我會說的話,依她這麼聰明的腦袋,用膝蓋想也知道我只是在胡扯。

她靜默下來,表情在剎那間變得柔和。好吧,果然是作家,感到感動的句子也跟別人不同。

「你真的太可愛了,好,當然是好,只是你還得補償鮮花跟戒指給我才行。」

她的眼睛像一彎月亮,笑顏無比燦爛,那是我願意拿所有東西去交換的表情。



『你有想過嗎?為什麼在全世界七十億人中我們會剛好相識相戀?尤其你又是這麼一個奇怪的臭脾氣。』

「命運吧。」我呢喃著睜開眼,不確定剛剛聽到的是夢還是現實

「什麼?」睡在我旁邊的清翻了個身,腳跨到我身上,聲音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沒什麼,繼續睡吧。」我從她的手臂撫摸上她的肩膀,留連在指尖的觸感無法自拔,她的每一寸都是讓我如此著迷。

鈴鈴鈴

手機鈴聲猛地刺入房內靜謐的氛圍,我立刻從床頭櫃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同時側頭看了看她,還好,沒吵醒她。

「是我。」我將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中間,替她將棉被蓋好,套了件外套就走到陽台

「總監,目標上鉤了。」言秘書低沉的嗓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來,我微微勾了勾嘴角

「好,計畫繼續進行。」我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掛掉電話

冬天凜冽的冷風打在我的臉上,從頂樓往下眺望總是令我有居高臨下的自傲感,而那種感覺就像毒品一樣,令人上癮。

「那是誰?」一雙手從後面環上我的腰,我趕緊將手中的菸熄掉

「什麼?」我轉身一把把她抱入懷中「妳居然敢只穿件我的襯衫就跑到陽台來?」

「剛剛那是誰?」她將臉埋入我的懷中蹭了蹭,沒有理會我的責備。

自從結婚後,她就多了很多這樣親密的舉動,而我也樂在其中,以往要收服她這朵高傲的薔薇實在太難了,現在的她可是主動送上門。

「是言秘書。」我順了順她的頭髮,並不打算和她多談下去

「妳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妳的過去不會再來打擾妳了。」

對,在結婚的那個晚上,她告訴了我她神祕的過去,那是超乎我想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黑歷史。在那一個夜晚聽到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讓我顫抖到說不出話來,彷彿那種不公平是針對著我,彷彿那種憤怒正在侵蝕我的每一個細胞。

每次想到這件事情,我就會更慶幸她還站在我的面前。

然而有些事情是該被完成的,就像我曾經說的,我願意拿所有東西去交換她臉上的笑容,我就更應該捍衛她現在美好的生活。

對我來說,只要有人對她抱有幻想,即使那些都只是想像,都是不可饒恕的。

行為上犯罪的人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卻總是會有漏網之魚,就像那個人一樣。只要那個人存在的一天對清來說就是一種褻瀆,這時候我才會慶幸,幸好,幸好他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這樣我才有機會對他判處死刑。

當然不是直接殺掉他如此簡單,而是讓他在這世界上再沒有生存的意義,受人唾棄,眾叛親離。

我從沒有告訴過清,讓人以最沒有價值的身份死去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太瞭解大眾以及謠言,只需要一點點陷害跟煽風點火,再怎麼清白的人,也會被云云之語染黑他的所有,然後就是一連串的失去、自我掙扎、頹喪,最後生無可戀。

沒有人可以在這條死路中逃出生天。

「綖。」她抬頭直視我的雙眼,淺棕色的眼睛似乎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我在。」

「我愛你。」

我知道,我也愛妳。

Chapter02 夏雨清

『為什麼?為什麼妳就是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我?』

那個人緊緊掐著我的喉嚨,我用盡全身力氣地掙扎,卻只是徒勞無功,我感覺到從肺部傳來森森的痛楚,我離死亡是那麼地近,只差一步,我就會成為眾人的回憶。

「清!」一陣劇烈地搖晃讓我從瘖啞詭異的夢中驟然醒來,發生什麼事了?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的意識在現實、夢中、過去和現下徘徊不定,我緩慢撐起身,無力地靠在床頭,冷汗濕透了我的背,我這才看清楚眼前那張驚慌的臉。

「綖,怎麼了?」

「妳在哭喊著呼救,做惡夢了嗎?」他在床沿坐下,一下一下輕拍著我的背

惡夢?不那不是夢,只是我很久都沒有再夢到那件事了。

我環顧了下四周,對了,我和諼出了車禍,我現在在醫院裡。

「我沒事。」我搖了搖頭,投入他的懷抱,他的懷抱總是那麼溫暖,令人感到安全,似乎那些事情都離我遠去

「我出去幫妳買點熱的回來吧。」他摸了摸我的頭,在我的額頭上留下一吻

「好。」我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他轉身就走出了病房,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右手掌心,那裡橫著一條猙獰的疤痕

我發誓我前天看到那個人了,只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已經逃離那麼遠、那麼久了,我還是能再遇到那個人,這是老天在跟我開玩笑嗎?

「聽綖說妳做惡夢了,又是夢到那件事嗎?」病房門突然被打開,諼劈頭就問道,綖那個小告狀鬼。

「嗯。」我點了點頭「我見到那個人了,前天。」

「前天?而妳居然什麼都沒告訴我。」諼拖著點滴走到病床邊坐下,不滿地說

我沒有回答,只是對她眨了眨眼後,猶豫地問:「妳知道紀秘書跟我們同一個高中的事嗎?我無意間將畢業紀念冊掉到地上,在翻開的那一頁見到她的名字。」

諼的雙眼瞪大,抿了抿嘴唇,身體斜斜向前朝我靠過來

「所以妳認為,紀秘書也知道當年的事嗎?可是那她早該認出我們了吧?」

「我不知道,這十年我們也改變很多,或許她是沒認出來吧?」我搖了搖頭,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可是看到我們的名字至少也會有所猜測吧。算了,妳知道撞我們的就是紀秘書的老公嗎?」諼皺了皺眉頭,面色陰冷

「我知道,只是我們到現在都還沒看過他,連個道歉也沒給。」我有些不滿地扁了扁嘴,這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妳有打算讓綖知道嗎?那些事。」諼又將話題繞了回來

「我打算結婚後再告訴他。」我撇開頭看向窗外,說道

這種事,我想能晚一點告訴他就晚一點。

綖燦爛了我沈重的歲月,儘管我最美麗的年華已過,我還是想把最美好的自己留在他的心中。

但是以他如此陰沉無趣的個性,或許在我們相遇之前,我們都曾受過傷,就是這一點導致了我們彼此間致命般的吸引力。

而且,我們都偏執地可怕。

我咬下最後一口蛋糕,享受著午後的陽光從落地窗灑入的溫暖,一切都是這麼寧靜美好,唯獨我面前的人從中午開始面色就很古怪。

「欸,夏雨清,我告訴妳一件很重要的事。」諼做了很多次深呼吸後開口道

「哦?妳終於要告訴我為什麼妳最近都很神經質了嗎?」我放下手中的盤子,專注地看著她,是什麼能讓她那種無神論者像見了鬼一樣?

「我看見鬼了。」

哦,還真的是見鬼了。

不對,什麼?

「……妳是車禍撞到腦子了吧?」

諼搖了搖頭,面色嚴肅的程度我只有在我們討論那件事的時候看過,我頓時被自己的驚訝炸了個體無完膚。

這太詭異了,不是她出現幻覺就是她瘋了,這有可能嗎?

「妳……最近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妳知道妳什麼都可以跟我說的。」我小心翼翼地拿捏著用詞,怕她突然精神崩潰。

「我現在就在告訴妳,我是認真的,我沒有瘋,我可以證明給妳看。」

諼給了我大大的白眼,看起來不太像精神患者

「妳要怎麼證明?」我瞇起眼看了看四周,不會是在我家裡有鬼吧?

「對,這裡有鬼。」諼不用看我的表情也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全身的雞皮疙瘩蜂擁般地爬了上來,冷汗從我背後流下,我吞了吞口水,艱難地開口:「是好的還是兇的?」

她正要開口,我打斷了她:「妳知道嚇朋友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嗎?」

「不要嚇成這樣。」看我的反應她倒反而笑了出來「是綖的媽媽。」

綖的媽媽?對了,綖的媽媽去年就是在這裡病逝的,我記得他當時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上班,公司的人差點瘋了。

「妳說什麼我的媽媽?」

說曹操曹操就到,綖面有慍色地站在門口, 怎麼他開門沒聲音的嗎?

看到他的表情,諼反而安靜了下來,唉,又是我要來替這頭獅子順毛。

雖然綖這人是想到什麼說什麼的個性,但那也只是在我面前而已,在別人眼中的他,只會緊緊閉著他的金口,讓所有人去猜測他的心思,一不符合他的心意,這頭獅子就會發作。由此可知,他的辦公室常常聽得見有資料四散的聲音。他總說我個性彆扭,也不看看他平時悶得跟塊木頭一樣,我就不知道我是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無趣的人。

「你先坐下。」我向他招了招手,抿了抿嘴,暗示他最好不要讓我不高興

果然,雖然他的面色還是很不善,但是他慢慢地走到我的旁邊坐下,牽起我的手,然後被我把他的手拍走,正事要緊。

「諼,妳要怎麼證明?」我看向對面的人,發現她正看著綖的旁邊,像是專注著傾聽什麼,這真的有點嚇到我了

「你小時候,是不是被你媽媽用煙頭燙過背後?」諼一回神就語出驚人

我下意識摸了摸他的背後,他的背後的確有塊很醜的傷疤,每次半夜我的指尖都會下意識逗留在那塊疤痕上,可是我卻不知怎麼開口問他,他也沒有告訴我的打算。原來來源是這樣的可怖嗎?

「誰告訴妳的?」綖的眼神若是可以殺人,諼現在不知道已經死上幾百遍了

「你媽媽就站在你旁邊,她說她放不下你,所以她才到現在都沒辦法離開這間房子。」諼身為醫生無情的一面又出現了,機械般地口吻連我都聽了難受

「這是什麼玩笑嗎?」綖深深皺起眉,嘴唇泛白

不,諼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每次都是綖在安撫被惡夢驚醒的我,就連那件事也都是他在替我解決,我卻從來都沒辦法對他付出我的關懷,我到底是多麼糟糕的一個妻子?

看著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談,我知道諼正在說服綖她看得見鬼這件事實,諼講得越多,我就越心驚,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的媽媽有躁鬱症,那麼他的童年該是什麼樣子的?

不,我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自以為是地躲在綖的背後。

我得自己去處理那件事,我不能再無所作為了。

對,妳是時候該做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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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做什麼就去做吧,那些搶人丈夫的女人是該好好受到教訓了。』

在聊天室打完最後一個字,我關上手機螢幕,聽到了大門關上的聲音,我起身走出房間

「你回來啦?」我抱胸倚在門框上,看著綖邊鬆開領帶邊走向我,這樣的情景我百看不膩,我總覺得綖在這個時候是最具有魅力的。

「為什麼還沒睡?不是告訴你不用等我嗎?」綖走到我的旁邊,扶著我的腰

「有些事情要做,就忘記時間了。」我笑了下,並不想透露自己剛剛做了什麼,畢竟是人神共憤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綖瞇著眼看了我一陣子,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蛛絲馬跡

「是那件事嗎?那個人來騷擾你了?」他說

「我還應該繼續下去嗎?」我低垂著眼眸,語氣很淡地答非所問

「妳告訴我妳想自己解決那件事,妳如果不想做了,那就讓我來吧。」他撥了撥我的頭髮,將頭靠在我的頭上,這身高差真是方便。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搖了搖頭,若是依照綖原本的計畫,還不足以抵銷我所受過的罪,這就是為什麼我在他的計畫執行到一半的時候打斷他,然後把他的計畫做些更動後,自己再繼續執行。

我一定要那人萬劫不復。

「沒事的,事情能解決的。」他說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你的支持,畢竟我下手可是比你狠多了。」我回答道

綖低沈的笑聲響起,他把我攬進他的懷中。

「別忘了我是你丈夫,發生什麼的話,我都支持你,我不是什麼有正義感的好人。」說完,他放開我,走進浴室

「……我知道。」我歪著頭笑了笑

這樣就夠了。

知道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人,這樣就夠了。

至少我們在墮落的同時,還擁有彼此。

我拿起手機,走到陽台打給電話簿裡的其中一組號碼,電話很快就被接通

「那瘋子,還真的又動手了。」對方的語氣充滿不可思議

「都在意料之中。當人有了慾望,尤其是特別渴望什麼,人心就會變得很好被玩弄,只要給一點點誘餌,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抓住。」

人心就是這樣難以言喻,可以在如此醜陋地同時卻又這麼美麗。

每個令人髪指的行為背後,藏著的卻是比孩子還純淨的心願。

「那妳下一步想怎麼做?」對方簡簡單單就贊同了我剛才自傲的話語,彷彿他早已習慣這樣恣意玩弄別人的我

讓他們都得到該有的懲罰,那是他們應得的

「還能怎麼做?當然就是揭開所有的事情了」

Chapter03 紀舒甯

我的上司是一個總要讓人猜他心思的人,而我在公事上就這麼剛好總是可以猜到他的心意,於是那個儘管待遇高,也沒人要做的工作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紀秘書。」一個女人站在我面前朝我笑了笑,那笑溫暖地刺眼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放下手中的資料,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

「綖在吧?」她指了指我辦公桌斜前方的門

「在,您可以進去,總監並沒有特別要求別讓任何人進出。」

「好,謝謝。」她轉身兩三步就走到那扇門前,敲了兩下門就打開門走了進去

夏雨清,我們公司最暢銷的作家,她的小說以筆觸細膩和深入探討人性出名,而且她的外貌也剛好是大眾喜歡的類型,鵝蛋臉、大眼、挺鼻,據說是中法混血兒。她的家世也替她更增添一抹風采,爸爸`在金融業位高權重,媽媽是享譽國際的鋼琴家,而她自己本身學習好,拿的是耶魯文學院的博士,個性更是好的無可挑剔,多麼完美的一個人啊!

但我知道她,從高中起就知道,她的好形象不過就是演戲演出來的。

她就是個善於玩弄人心的女人。

而現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正在玩弄我的上司。

就像她十年前那樣。

就在我正猜測辦公室正發生些什麼事的時候,我的手機螢幕亮起,是一封新訊息:『我剛剛看到她了,就在妳的公司門口,妳為什麼什麼都沒告訴我?』

嘖,還是被看到了嗎,我該怎麼告訴他?說只是長得很像她的人嗎?

在我的思緒還未理清的時候,手就自動回給對方一封訊息

『你看錯了吧?可能只是很像她的人。』

『不可能,我不可能會認錯她。』

『不曉得,或許她是剛好有事過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們公司職員, 我們公司有太多人來來去去。』

他沒有再回覆我,足足過了二十分鐘訊息聲才再次響起

『我居然還能再遇到她,妳不覺得很神奇嗎?看來命運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哈哈。』

不,命運從來就沒有站在你這邊,也沒有站在我這邊,好事從來就是屬於那些人生勝利組的,說不定這次你遇見她,就是我們一連串災難的開始。

「身上帶著傷就不要亂跑了吧,你也才出院沒多久。」

我依舊盯著眼前的電視,頭也不回地對正要開門出去的人說道

「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他的動作只是停頓了一下,關門聲很快就響起

「倪昶栯,你又想做什麼了?」我嘟囔著把電視關掉,起身走入房間

我知道他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

他最近總是很忙,雖然律師本身就是很忙的工作,讓我起疑的是他樂在其中。

我嫻熟並快速地打開他的電腦,輸入已經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的密碼,我很順利的就進入到桌面

他最近這麼忙一定是出去偷看那個人了

不,一定不只這樣。

我想也不想的就打開他的電子信箱,細細地瀏覽過每一封信,甚至連垃圾桶裡的信也看過一遍,果然,我最害怕的事發生了,不是那個人,而是別的女人。

他那麼愛那個人又怎麼會變心愛上別的女人呢?

閉嘴,吵死了!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如果是那個人,我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會拒絕他,他就還會是我的。

對了,『蓶』一定可以給我很好的意見。

我趕緊用手機打開聊天室,『蓶』是我在一個論壇上認識的人,『蓶』跟我也有一樣的際遇,我們都嫁給了我們深愛的人,只是他們愛的都是別的女人,我們兩個一開始聊天就發現彼此是多麼地志同道合,我已經習慣了什麼事都問問她的意見,畢竟她比我聰明,也更成熟。

『我發現了他最近在跟別的女人約會,他現在也出去見她了,我該怎麼辦?』

按下傳送訊息,我將手機放在桌上,手指煩躁地點著桌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兩分鐘,對我來說也像一年這麼漫長,我已經開始焦慮地咬著指甲,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手機螢幕終於亮起,顯示出蓶傳過來的訊息:『妳有看過那個女人嗎?或許是熟人?』 『沒有,那女人是用電子郵件跟他來往的,我什麼都還不知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妳得先搞清楚那女人的來歷才行,能夠打敗你老公愛這麼久的人,一定不是個簡單角色。』 『那我該怎麼做?』

『我有一個認識的朋友是開徵信社的,我把他的電話給妳,妳完全可以信任他,他的口風很緊,調查一個人的速度也很快。』

徵信社? 我們的婚姻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嗎?

為什麼?我為了他忍受了這麼久,為什麼是別的女人? 我知道他有多愛那個人,所以我才隱忍這麼久。

因為我太愛他了。

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我沒辦法離開他,離開他我就只是一個空殼罷了。

現在卻冒出別的女人嗎?

不行,我不甘心。

妳不能就這麼算了。

『好,把他的電話給我吧。』

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四年了,今天的天氣是我遇過最糟糕的。窗戶外面大雨滂沱,天空傾盡它所有的眼淚刷空這座城市,卻刷不乾淨我所在的空間。

電視上正在報導這幾天以來都佔據著頭條的事件。

『昨天(十二月三日)凌晨三點時分,一名倪姓男子走進板橋警察局自稱自己就是這幾天警方高調調查的連續殺人案的兇手。今早警方發出聲明,經過一番調查,確定了倪姓男子就是兇手,驚人的是,據倪姓男子的自白,兩名被害者都是自己的情婦。現在倪姓男子將被移送法辦,等待法官進一步的判刑。』我啪一聲關上電視,奮力將遙控器摔在地板上。

我用盡全力地大吼,彷彿這樣我的理智才能回來,彷彿這樣我脆弱的神經才能得到一些舒緩。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倪昶栯,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在恍惚間拿起手機,打開和蓶的聊天畫面,上面顯示沒有成員,那是不是表示蓶刪掉了自己的帳號?

這下我該怎麼辦?我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往好處想,這樣倪昶栯就可以永遠屬於妳了。

驟然間,我意識到了些什麼,對啊,如果他進了監獄,殺人罪是會被判處無期徒

刑的,他平時沒什麼朋友,只有我會去看望他,那他就只剩下我了,我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就不會離開我了,原來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也會發生嗎?

那我現在該去探望他才對,對,我得去看他,然後告訴他只有我才會一直待在他的身邊。

我三步併兩步走向門口,卻在碰上門把的瞬間停了下來。

妳要這副邋遢樣就去見他嗎?

我看向擺在玄關的連身鏡,映在裡面的人影嚇了我一跳,這真的是我嗎?面色蠟黃、深色的黑眼圈、像稻草一樣的頭髮,還有身上洗到泛黃的衣服。

不行,我不能這樣去見他,這樣只會讓他更嫌棄我。

打扮,對,我得打扮。

可是我努力思索了一番卻想不到衣櫃裡有什麼能夠讓我入眼的衣服,而我似乎也很久沒有碰過化妝品了了,看來得先大採買一番,然後再去美容院修護一下我的頭髮。

他看到我的時候一定會驚豔一番,他會知道自己離不開我的。

Chapter04 倪昶栯

明明知道她站的地方是一條佈滿荊棘的路,我卻還是止不住地想朝她走近,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雙腳被刺的鮮血淋漓,都能讓我覺得滿足。 原以為這次的相遇是老天再給我一次的機會,沒想到卻得到了一個她名花有主的答案。

「妳說她就是最近最暢銷的作家Glosbe?」我靠在床頭,看著眼前的女人一件一件穿起身上的衣服,我不記得她的名字,只記得她是紀舒甯的同事,似乎是姓林。

Glosbe,德文的罌粟花,多麼適合她的名字。

若是去問舒甯關於她的事,舒甯一定不肯告訴我,否則縝密如她,怎麼會告訴我她不知道她跟自己在同一間公司?

「對啊,Glosbe在公司中可以說是風雲人物,不僅因為她長得漂亮,也是因為她的交際手腕高超。」她拍平因為我剛剛粗暴的動作變皺的襯衫

是啊,她最擅長的不是寫作,而是把所有人玩弄在手中。

「怎麼?你又看上人家了?這可不行,Glosbe是我們總監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你怎麼也應該聽過我們總監吧?」

是啊,身為律師的人怎麼可能沒聽過譚侑綖這個人?

在這個城市有一句大家都知道的話:「譚家打噴嚏,這個城市就會抖上一抖。」

這句話就足以表明了譚家在這個城市的位高權重,可是譚侑綖的出名並不是因為他是譚家的人。

而是因為他的黑白通吃。

論譚家在這個城市的地位,他能在白道吃得開倒是不難理解,重點就在於黑道。這裡的黑道以心狠手辣、逞兇鬥狠著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能把軟硬不吃的那些人制伏得服服貼貼的,譚侑綖的手段那就不是普通的出色。

對,出色到像極了她的地步。

所有的事從來都不經由自己的手去做,而是說服別人去替他代勞,埋葬在譚侑綖腳下的屍骨或許已經有了上百具不止,大部分都來自於他故意挑起的幫派鬥爭,而他挑撥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他不喜歡那些人。

我曾經看過譚侑綖一次,不得不說他的確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高、清冷的眼神,他長得不算粗獷,卻也讓人感覺不是斯文,而是更沈著的一些氣質,是現代人最喜歡的那種長相。

而這樣的譚侑綖卻遇上了她,究竟是他道高一尺,還是她魔高一丈?

兩個無情的人真的會愛上彼此嗎?還是他們兩個在一起的事情也是演出來的?

我傾向於譚侑綖是被操弄的一方。

人心幽微之難懂,而她尤甚。

不過若是他們是真的相愛呢?我用盡力氣也觸摸不到的她,就這麼敗在了譚侑綖的手上。

「你在想什麼?」一道女聲猛然打斷我飄走的思緒

「沒,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心中已然有了個主意

「我們應該不會被你老婆發現吧?就算發現了,反正我們也只是在性方面有關係而已,她那麼愛你,你安撫安撫她就沒事了吧?」她邊說邊撿起地上的包包

「嗯。」我敷衍地答道,舒甯一直以來都容忍我的放縱

「哦,那我走了,再用電子郵件聯絡我下次的時間。」她走出房間,留下滿室情慾的味道

我在床上呆坐了十分鐘,才緩緩站起身走進浴室沖澡。

我打開蓮蓬頭,從裡面流出的熱水打在我的臉上,壓抑了在我體內躁動不安的因子。

不行,差一點就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興奮到不能自已,我得更平靜一點

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既然得不到,那我就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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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前一陣子出車禍了。」來人的手攀上我的肩膀,帶有點撒嬌的意味

這個世界上最蠢的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明明前一陣子還想著毀掉她,才會故意開車撞她的車子,誰知道坐在駕駛座的不是她,導致我現在又陷在對她的感情中。

我摸向那張神韻熟悉的臉,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整形過的,我卻沒辦法將自己的手抽離她的頰邊,明明知道她是譚侑綖想讓我身敗名裂的一顆棋子,我卻沒辦法停止與她見面,我的感覺超越了我的理性。

是巧合嗎?譚侑綖選擇以這種方式解決我這個不定時炸彈,我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只是受到了一點輕傷。」

才怪,你連肋骨都斷了兩根,你卻連她的一面都沒見到,無能。

無能?不,我只是在撞上去的那瞬間反悔所以放慢了些速度罷了。

對,所以他們現在準備要結婚了,而你就是促成者。

促成者,這世上沒有比這三個字更諷刺的東西了,我感覺到莫名的憤怒,被羞辱一般地怨憤。

「我們進去吧。」她拉著我的手,進了最近聲名大噪的一間高級餐廳

「請問有訂位嗎?」站在門口的服務生一見到我們踏進門口,馬上走過來開口問道

「有,李小姐,兩位。」她指了指服務生手上單子的某個地方,然後轉頭給我一抹微笑,我瞬間陷入一種幻覺,彷彿身旁的人不是李嘉兒而是她。

「你從剛剛開始就在想什麼?魂不守舍的。」李嘉兒在落座後對我說道

「我只是在想妳今天很美。」我對她笑了笑,將手掌覆在她放在桌上的手

「是嗎?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居然這樣稱讚我?該不會是我們的關係被你老婆發現你要跟我分手吧。」她的眼睛笑成一彎月亮,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加速地心跳聲,太像了。

「不,就算被舒甯發現了我也不會跟妳分手。」這是我的真心話,我的心理防備被剛剛那一笑擊垮,儘管心裡知道李嘉兒是被別人交到我手中的毒藥,但我也願意就此喝下,只為了那一瞬間完美的錯覺。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句話就能形容現在的我。

「真不可思議。」李嘉兒在聽到這句話後臉色變得詭譎,或許她正在心中嘲笑我的愚蠢吧。

是啊,我就是愛到盲目,不管不顧地想將她佔為己有,可是我的懦弱卻讓我滿足於眼前的冒牌貨。

你到底要懦弱多久?你就是這種軟弱的性格才會被人看不起,就連她也不想給你任何一個眼神。

閉嘴。

你甘心就這樣悄聲無息地被譚侑綖除去,也不願意讓誰記住你嗎?

誰會記住我?沒有人,沒有人會記住我,或許眼前的李嘉兒會,但是在她眼裡我也只是一個傻子,為什麼我不能成為像譚侑綖那樣令人害怕的存在?或許她就會記住我了?

對,我不要再如此默默無名了,反正我的後果都是一樣的了無希望,我要讓大眾都知道我,我要在她心裡留下一點印象。

對,你也可以成為令人害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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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看不到自己現在的表情,但恐怕是疑惑參雜著驚恐而變得無比可笑吧

「這都是血淋淋的鐵證。」眼前的男人撥弄了下桌上凌亂的照片

「不可能。」我大力拍在那些照片上,整張桌子都震了一下

「由不得你不信,這些證據我們明天就會交給警察。」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閉上眼似乎在享受咖啡的濃郁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問道,身體頹喪地向後靠在椅子上

「沒什麼,只是想看看你現在醜陋的嘴臉,你還真是沒變,那種拒絕相信事實的反應永遠都令人感到愉悅。」一道聲音從我耳邊響起,我旁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坐了下來。

「穆諼。」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

「有點掃興呢,這種反應。」她嫌惡地皺起眉「你還是一樣這麼軟弱。」

「算了,雖然這種結局不在我們的計算之內,但是也足以讓他吃上苦頭了。」

一直沈默著的男人木然地道,用漠不關心的口吻宣判了我未來的走向

「可是只是吃上苦頭有點不夠呢,你的那些骯髒想法,還有做了什麼倒人胃口的

事,你以為都沒人知道嗎?做你的妻子也真夠悲慘的,紀舒甯也是蠢才會一直待在你身邊這麼久,我倒真不懂你這樣的人怎麼還能找到外遇對象。」

極其惡毒的話語向我排山倒海而來,我無力招架,只能任憑那些惡意侵蝕我的每一個細胞。

她還真是沒變呢,總是可以面無表情地吐出那些足以殺人的句子。

你不是想成為令人害怕的存在嗎?這是個機會。

機會?這是個大好機會沒錯,如果把這些罪都攬在我的身上,我在大眾眼裡就不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公訴律師,所有人都會記住我,以一個連續殺人犯的身份出現在頭條,而不是以一個外遇的律師的身份拿來襯托真正的兇手,然後過沒幾天就被人遺忘,總歸都是前途盡毀,我何不鬧大一點?

「把所有的經過都告訴我,包括她們是怎麼被殺的,被埋在哪裡。」我死死地盯著她,眼裡散發出的可能是狂熱吧

她斜眼瞥著我,嘴角慢慢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彷彿她已經看出我心中的計畫。

「這下我們才是真的在談話。」語畢,她給了對面的男子一個眼神後說道:「你輸了,我告訴過你我們可以一次拿下兩個人的。」

男子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說道:「妳們居然什麼都猜到了。」

「這就是人心。」她笑了笑,但我只感到一片冰涼。

Chapter 5 穆諼

『諼,妳待會要來公司嗎?』

「嗯,會啊。」我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答道

『那可以幫我買乳酪蛋糕嗎?我餓了。』清有些撒嬌地說著

「妳怎麼知道我在咖啡廳的?」我揚起一抹微笑

『猜的。』她的笑聲從手機另一頭傳來

「知道了,我會幫妳買去的。」說完,我掛上電話

「是夏作家?」坐在我對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翻了他一個白眼

「你剛剛說到哪裡,言楉恭?」

「就是夏作家來找我那裡,她要我把倪昶栯外遇的證據給紀舒甯,連同那些女人的日常生活和行蹤。」

「譚侑綖知道這件事嗎?」我問

言楉恭不只是譚侑綖的秘書,他也是譚侑綖的多年好友。

「我有告訴他了,他說放任她去做吧。」他輕撫過咖啡杯的杯緣,眼神幽深

「清是想要自己解決這件事。」

我認識清也有二十年的時間了,若是說最瞭解她的人可能還不是譚侑綖,而是我。譚侑綖可以知道她想自己去做,我甚至可以連她想怎麼去做都知道。

她遠遠不是眾人眼中那麼光鮮亮麗,她的母親在情緒控管上有很大的問題,可能因為是音樂家,所以她母親在精神方面特別敏感,對於還不懂事、還會哭鬧的孩子沒有耐性。清被鎖在黑黑的更衣間也不是一次兩次,父親也因為工作長年不在家,根本沒有人對清伸出援手。

創傷的童年並沒有為清留下太多東西,幻想症、自私還有極強的防備心是所有了。我剛開始遇見清的時候她的幻聽嚴重到她會和它對話,我曾經問過清有關有關它的事,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她的狀況在她當上作家後好轉很多,可能是跟她把自己的情緒、經驗寫進小說裡有關吧?而自從她遇見譚侑綖後,不得不承認她快樂了很多,或許這就是我沒那麼討厭譚侑綖的原因。

「綖也有點寵夏作家寵到無法無天了。」言楉恭說得很小聲,可我還是聽見了

「清再怎麼受寵也不過份,再說他只是相信清能把這件事做好。」我反駁道

「他怎麼知道夏作家有那個能力?」他不假思索道

「討人喜歡其實是一件累人的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一定會有人不喜歡你,但是清卻受到每一個人的喜歡,你覺得是為什麼?」我瞇了瞇眼

「不是很有個性,就是沒有自我。」他想了下,給了我這樣一個答案

「那譚侑綖又是為什麼擁有這麼廣的人脈?」我站起身,俯視坐在椅子上的他

譚侑綖這麼霸道自傲的一個人,用的方法當然就是馴服。

「妳的意思是說……」他也站了起來,看他表情是懂我想說什麼了

清不只是馴服,意識到自己被馴服的人有反抗的潛在因子,清會讓他們連自己是被馴服的都不知道。

「再說清不是讓你幫忙了嗎?可能她也是想讓譚侑綖放心吧。」語畢,我轉身走向櫃檯挑了好幾個蛋糕,都是清喜歡的口味,她餓了不可能只吃一個

其實有一點我沒告訴言楉恭,我能夠懂為什麼譚侑綖會如此對清著迷,傷痕累累卻又滿身刺的她所散發出的魅力,我太清楚了,那是沒有人能抵抗的。這點他和我都親身經歷過,只是我和譚侑綖有一點不同。

我對清的愛,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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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來就是看這個……?」我看著眼前的場景,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只是想妳可能會知道依夏作家的看法會怎麼處理,她正新婚,總不能看這個

吧?不吉利的。」言楉恭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說得對。

「紀舒甯突然闖進來想攻擊她,她們在拉扯的時候,紀舒甯不小心推得太大力,那個女人撞到大理石的桌角,我進來的時候她已經斷氣了。」言諾恭邊說道邊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我走過去,一陣濃郁的香水味跟著朝我襲來,我皺了皺眉,倪昶栯選情婦的眼光真差。

「紀舒甯呢?」我向似乎不願意走進這房間的言楉恭問道

「可能去買毀屍滅跡的工具了。」言楉恭回答道:「她看起來很冷靜,不像是殺人之後的樣子。」

「紀舒甯是瘋了吧。」我低下眼,盯著地上濃妝豔抹的屍體

「那現在怎麼做?現在可是鬧出人命了。」言楉恭抱著胸,倚在門旁,口氣隨意的不像是在談論人命

「她怎麼會知道倪昶栯跟這個女人剛剛在這間旅館幽會的?」我走近言楉恭,低聲詢問

「是夏作家讓我告訴她的。妳可別告訴我夏作家連這個情況都想到了。」

或許這個情況還真的就在清的意料之中,而清也知道,言楉恭在這種狀況下一定會事先聯絡我而不是她,那麼她就已經猜到我會怎麼處理了,而她是滿意我的處理方式的。

那麼就是以我的角度而不是清的角度去想。

我會怎麼做?

譚侑綖的打算是讓倪昶栯與這個女人有婚外情,等到證據都齊全了就向報社爆料,但是他一定還有後招,或許是偽造一些倪昶栯對情婦透露顧客保密資訊的證據,這樣掀起的風波就足以讓他這個考了六年的公訴律師被政府解雇,這是一大打擊,而臭名昭彰的倪昶栯就沒有事務所敢雇用他,對於一個把到目前為止的人生都投資在法律上的倪昶栯來說人生就算是毀了。

但是清在倪昶栯剛跟這女人搭上線的時候插手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讓言楉恭告訴紀舒甯這件事,她是想用紀舒甯來毀掉倪昶栯?

等等,紀舒甯這個名字我似乎有點熟悉,會是當年那個女生嗎?

那麼一切都可以說得通了,當年的事對清來說就是一個地雷,那是她唯一一次失算而危害到自己。清不喜歡留後患,她喜歡一次就把所有東西都清理乾淨,那麼這下子該整理掉的就是兩個人了。

只是清在言楉恭沒看見的地方又做了什麼促成現在這個情況?

我努了努嘴,一個計畫在我心中隱隱成形。

有一就有二,紀舒甯不會只殺一個人的,要知道,倪昶栯還有一個情婦。

「你想好好把這件事處理掉吧?」我看了言楉恭一眼,把視線移到房間的門上

「妳想到怎麼做了?」他問,口氣依舊不感興趣

「我說我看得到鬼你相信嗎?」我似笑非笑地在眼前比劃了一下

「……瘋的人其實是妳吧?」言楉恭不屑地嗤笑

「你會懂的,這裡讓紀舒甯自己處理吧,記得拔走你裝在房間的監視器。」我不願現在解釋太多,只是擺了個讓他出去的手勢,一股亢奮的情緒在我體內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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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無比專注地盯著手中的小說,眼中興味盎然,散發在她周圍的是一種叫做寧靜的氛圍。

「好了就到這裡吧,親愛的,該讓你的眼睛休息了,你看了一整天了。」譚侑綖一把抽走清手中的小說。

這時一直開著的電視從總統大選的新聞又跳到了最近掀起話題性的板橋連續殺人犯。

「這下你相信我看得見鬼這件事了吧?」我看向身旁的言楉恭

「不然還有什麼能解釋妳把事情過程栩栩如生地敘述給倪昶栯聽了嗎?我們可沒有監視倪昶栯的第二個情婦。」他說

是啊,那些犯案過程可都是我從死去的被害者口中問出來的,清真該看看紀舒甯後面跟了兩個冤魂的那場景。

「說老實話,我很想知道妳的腦袋是什麼做的,妳怎麼能把倪昶栯的反應都算得這麼一字不漏?」言楉恭拿起擺在桌上的小蛋糕,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瞥向正在喝茶的清

「倪昶栯在上大學之前,在家鄉的學校一直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因為他的功課很好又是籃球校隊的主將,但是到了都市的大學,他瞬間就變成只是在中後段掙扎的人,沒什麼朋友,律師也重考了六年才拿到一個可有可無的公訴律師職位。從眾人眼中的發光體變成沒沒無名的小卒,他心理上本來就有落差,他最嚮往的就是有一天可以再度變成綖這樣所謂的人生勝利組。」清說道

我手中把玩著小叉子,又補充道:「處在一個隨時隨地會被譚侑綖處理掉的劣勢,他肯定是決定孤注一擲吧?既然不能在好的地方出人頭地,至少在壞的地方也要讓大眾記得他。」

言楉恭愣了下,面色有些扭曲:「這有點病態了吧?」

「恭,你確定什麼證據都沒留下嗎?」清的口氣忽然變得生硬

「放心,我再三確認過了,只要有關紀舒甯的監視錄影帶畫面我都處理掉了,犯罪現場也都全面清理過一次,警方什麼都找不到。他們只能從倪昶栯的自白中去驗證殺人過程跟埋屍地點,更何況倪昶栯與她們本來就都有外遇糾葛,也有充分的動機。」言楉恭用平常討論天氣的口吻說道

客廳內沈默下來,那個問題也該有人發問了吧?

我正打算開口,譚侑綖搶先了我一步

「但是,清,妳是怎麼煽動紀舒甯的?」

我吞了吞口水,心中升起一股緊張,雖然當時我很好地把後續接下去,但是我也始終想不通清是怎麼讓紀舒甯這樣一個平常嚴肅自律的人變得如此喪心病狂,然後有了後面的發展。

清笑了笑,說:「沒有啊,我只是給了她一個重要的東西。」

……她是不打算說了。

「不過為什麼不把紀舒甯也交給警方?」我問,這點我也不懂了,她應該是想一次把他們兩個毀掉的

「那種精神狀態,其實紀舒甯的狀況比倪昶栯的還讓我滿意呢。」清將自己送入沙發中,喬了一個舒適的坐姿

「殺人是會上癮的。對於一直以來只懂得隨波逐流、毫不起眼的紀舒甯來說,感受到別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是一件很痛快的事,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在那瞬間是主宰被害著的神,為了再次感受那種快感,她還會繼續殺人的。」

「那樣的狀態是沒有辦法過正常生活的,的確她毀得比倪昶栯徹底一點。」譚侑綖漠然地點了點頭道,完全看不出來我們正在討論的是他曾經的得力秘書。

我忽然想起站在紀舒甯身後的那一個面色蒼白,充滿怨氣的女人。

總比那張濃妝豔抹的臉好多了,我想。

我用無人能聽到聲音說了一句,然後繼續與眾人的談話。

『在生前的妳就不能反抗,妳憑什麼認為妳死後妳的無能就會改變?』

尾聲一

我坐在房間的椅子上,面前電腦的冷光映照在我的臉上,我快速轉動滑鼠的滾輪,閱覽一個又一個的論壇。

倏地,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我專注地盯著眼前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快速閱讀一遍,文章的內容左不過是發文者的丈夫多年來愛著另一個女人,即使被設計到身敗名裂,他的丈夫也依舊不悔。

「找到妳了。」我拿起旁邊放著的棒棒糖含進嘴裡,手不停歇地在文章下面留言

『妳也是這樣嗎?唉,我的丈夫心裡也是裝著別的女人,跟他結婚多年來,我付出了很多,可他似乎都視而不見。大家同是女人,既然有一樣的遭遇,說不定我

對嗎?

找我嗎?找我為什麼需要一直看著大門?

一如既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不會出現了,你已經好一陣子都沒出現了,我想說小時候你都是在我坐著望著大門口期盼父親可以回家的時候出現的。」

那算什麼?召喚我的方式嗎?

我聽出聲音中的笑意,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需要你的意見,你都知道我最近做了些什麼吧?」

嗯,我一直都看著妳。

「你認為她會上鉤嗎?」我站起身,走回房間,一股腦地將自己送進柔軟的床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

當然會,她發那篇文的原因就是想找到同病相憐的人吧?或者只是純粹想要有人關心她,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她都會上鉤。

「可是她是個謹慎的人,甚至到了固執的地步,我最討厭這種人了,每次跟這種人打交道都要花很多心思。」我皺起眉

不,妳最擅長應付她那種人了。

「哪種人?固執的人?」我瞇起眼睛,溫暖的被窩讓我漸漸起了睡意

極度渴望某件事的人。

「哦,這倒是。」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入睡

妳想好當她上鉤後的計畫了嗎?

「還沒,要讓這樣縝密的人拋棄理智跟道德,要花費的唇舌可不是一點兩點。」我咕噥道

妳已經不需要我了,蓶。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幫助了,把我送給她吧。這就當作我幫妳的最後一件事。

聞言,我翻了個身,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把你送人?怎麼送?」

妳知道怎麼送的,我也是妳母親送給妳的不是嗎?當她來跟妳諮詢什麼事的時候,把我告訴你的做法都告訴她。

「好。」我無意識地應了聲,然後陷入睡眠中。

尾聲二

那是一個很平和的午後,她是我今天最後一個患者。

第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一進診療室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傻了,我不會把任何事情告訴一個收了錢才聽我說話的人。」很犀利的言語,直直地刺入聽者的心,可想而知,我足足花了兩年的時間才有第一步進展。

若是不論生理上的條件,她絕對是最有威脅性跟危險性的患者。

「我們開始吧。」在她坐下的同時我說道「妳最近過得好嗎,蓶?」

「還不錯,一切都慢慢上軌道了。」

「那那個聲音呢?它還有再出現嗎?」我裝做不經意地問,心裡卻是緊張無比,害怕自己又被她看穿目的。

很可笑吧?身為心理醫生的自己居然會被自己的病人看透。

或許是跟她小時候長期自己獨處有關,她幻想出了一個聲音來陪伴自己,可是在我做了那麼多年的心理諮商師,在我諮商過無數犯罪者,其中不乏弒母、黑道、職業殺手類的人,那個聲音是我見過最邪惡的嗯,如果它可以被稱做為一個人的話。

「放心吧,它不會再出現了。」她淡淡地笑了笑,正當我要問她原因的時候她打斷了我

「醫生,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吧。」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啜了一口,調整一個舒服的坐姿,看來她是不打算讓我開口了。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男生,他好喜歡好喜歡住在他們家對面棟大樓的一個女孩,而且那個女孩剛好和他同一個學校,他就是有一次在上學途中看見女孩才喜歡上她的。之後他就對女孩窮追不捨,大家都知道他喜歡那個女孩,也都幫忙他製造機會,可是那個女孩根本不喜歡男孩,她覺得男孩好煩。有一天,女孩發現男孩後面總是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那是女孩班上最不起眼的女生,那時候有人幫女孩出了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我不自覺地沈浸在故事中,脫口問道,而她只是神秘地笑

「女孩開始模仿男孩的字寫情書給那個不起眼的女生,寫了兩個月後,女孩告訴男孩,如果他和那個不起眼的女生在一起半年,她就答應他的追求。男孩愛的盲目,答應了女孩的條件,並跟那個不起眼的女生開始私底下不公開地交往。最後終於過了半年,女孩和男孩在一起了,但是繼續交往下去的條件是他不能跟那個不起眼的女生分手,想當然男孩為了女孩什麼都能做,他答應了。」

蓶講到這裡頓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麼笑了起來,房間裡迴盪著她的笑聲。

「對不起,因為真的太蠢太好笑了。然後在女孩和男孩在一起一個禮拜後,女孩昭告天下男孩背著自己劈腿,而且將自己假扮男孩寫給那個不起眼的女生的情書當作證據。男孩氣到失去理智,跑去找女孩理論,得到一切都是女孩想擺脫他才做這件事的答案後差點失手殺了女孩,就這樣男孩在學校變得完全沒有朋友,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的說法,有的只是一片倒的謾罵,男孩只好轉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開始新生活,可笑的是,男孩最後居然和那個不起眼的女生結婚了。」

「那個女孩最後呢?」我突然有點意識到蓶在述說的事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女孩在男孩轉學後也轉學了,妳知道嗎,女孩甚至連那個不起眼的女生的名字都沒記住。聽到現在覺得女孩很可惡吧?可是女孩卻有一個很好的結局,她遇到一個獨一無二的丈夫,他可以接受她所有的一切,甚至是連女孩患有精神疾病這點也是,不管是她做了什麼,他永遠都會在女孩前面保護她。不過,倒不如說是女孩的丈夫跟女孩是同一類人呢。」

「妳剛剛說,那個聲音不會再出現了,妳做了什麼?」我雙手交握緊緊抓著,彷彿看見一件驚天的秘密,我想起這一陣子佔據報紙頭條的事件

「送人了。」蓶雲淡風清說著,撥了撥自己的頭髮

「送人?怎麼送的?」我繼續追問下去,身體不自覺向前傾

蓶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耐煩我逼迫的口氣,但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哪有怎麼送的,我在論壇上認識一個女人,她什麼都要詢問我的意見,我就把那個聲音告訴我怎麼去做的方法都告訴她,過了一段時間那個聲音就沒出現過了。」我愣在當下,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蓶在這時候站起身,打算離開

「醫生,這世界上最幽微難懂的就是人心,你作為心理醫生應該知道這一點吧?不是有一種說法嗎?把感冒傳染給別人自己就會好了。」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神似是嘲諷,又似是悲憫著誰

「人心的邪惡也會傳染的,妳可要小心一點。」語畢,她轉身就離去

就這樣?就這樣她就要走了?

「蓶!」我突兀地喊了她,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把她叫住的原因

但是她並沒有停下,在她關上門的那個瞬間,我聽到了

「醫生,我叫夏雨清。」

回娘家

2017 散文類 首獎
醫學系一年級
黃惠渝

我們家是不回娘家的。
大年初二在中國向來是個大日子、是出嫁者回娘家的珍貴時候。這一天總是有著許多禁忌,又或是有著許多繁複的禮節要遵守;然而,一切的虛禮其實都不是這個時節的真實意義,大年初二回娘家為的是闔家團圓。甚至不需要特別做些什麼,就是在那熟悉的環境,看著熟悉的人,那溫暖而令人安心的氛圍就是這一天的涵義。
仍在上小學的我從不知道大年初二原來是要回娘家的。還記得那天從同學口中聽到這個節慶後,疑惑而興沖沖的回家,看到母親便問:「為什麼我們家大年初二不用回娘家啊?」至今我仍記得母親的表情,或許正是這個表情道盡了母親對那個家複雜而又無助的情感。乍見之下彷彿是淡漠的,然而這份淡漠又有些故而為之的痕跡,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又似乎放棄了開口的權利。而那眼神格外深刻,有怨恨、有自責、有憤怒,但更多的卻是無止盡的悲傷和不知所措。那麼多情緒就包含在那一眼中,年幼的我見了也不敢再問。母親只是沉默、隨後用力地抱了抱我,將之後的表情隱藏在我的肩上。
那時我便明白,有關「回娘家」的話題不能說也不能問。
於是便這樣無事的過了好幾年,直到我升上國二的那年寒假。對我來說,那年大年初二,是我第一次明瞭何謂朋友口中的「回娘家」;對我母親來說,或許是一次克服過去自己的試煉。但當時的我只是懵懵懂懂的期待著我從未見過的親人,在去的路上一路歡騰,母親則顯得格外沉默。到達外婆家後,我就這麼蹦蹦跳跳的躍上樓梯,母親則在後頭慢慢的走著,將一段不過三、四分鐘的路程無限延長。抵達外婆家門口時,我側了側身,就像過去無數次到親戚家一樣,讓母親去按門鈴。然而母親只是沉默地站在門口,從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絲懷念,但卻被更多的畏懼取代。我看到她掙扎著,幾次欲伸出手想扶上那門把,卻又一次次的退縮。
她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打開那扇門。
我開了門,門裡是我從未「回」過的娘家,以及陌生但卻熱情的外婆外公。或許是血緣的聯繫真的能勝過多年的生疏,又或許是因為一方帶著補償而另一方也積極地展開對話,我與外婆快速的熱絡起來。那之後,我們與「娘家」的關係也改善了許多,雖然大多是由我與外婆在進行,而我媽則大多是當個沉默的背景,默默地在一旁看著我們,鮮少開口參與我們的談話。
我以為這是關係的好轉,然而卻不是。母親與外婆的關係就這麼卡在了一個尷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我猜測,可能她們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吧。殊不知世事無常,也不知該說是上天開的玩笑或是一種生命中的必然。
依稀記得是個週末的午後,正是我上了高中後最繁忙的時期,本來不該在家的,或許是心有所感,將本來約的事情取消了。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剛下了一整個禮拜的雨,好不容易放了晴。鈴鈴鈴……電話聲響起,我還在想著要將我房內的電話音量調的小些,便見到母親愣在電話前。
外婆在家裡跌了一跤,緊急住了院。
外頭的陽光灑進客廳,暖和的讓人想流淚,身子卻止不住地發抖。
母親整個慌了,她幾乎是抓了手機錢包就急急忙忙地衝出門,後頭跟著一個不放心的我。我就這麼看見一個平常總是沉穩、彷彿天塌下來都能泰然自若、冷靜思考對策的人,亂了。在急診室外,母親坐在長椅上,彷彿虛脫似的將臉埋在手中,彎下腰,像是在向上天懺悔、又像是在對在急診室中的外婆訴說、不停的說著對不起。
所幸外婆並無大礙,只是需要在醫院住一段時日。然而除了剛被送進醫院時,強烈的近乎虛假的情緒波動,母親在往後也只是默默的幫外婆處理好一切住院事宜,但卻幾乎不在病房中出現。
某一天從醫院回來時,母親拉著我的手,坐在客廳,低聲的告訴我她幼時的故事。母親的孩提年代,正是女權初期崛起,但重男輕女依然嚴重的時候。母親與舅舅的待遇就彷彿天平的兩端,極度傾斜。無論是所就讀的學校差異、還是在家中得到的不同待遇,母親都能忍下來,畢竟這是她的家。而母親也總是能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想起外婆的好。忍字頭上一把刀,然而最終那把刀依舊落了下來,將那隱忍的心傷害的鮮血淋漓,而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被破壞的支離破碎。舅舅在大學畢業後便去了國外念研究所,而在母親也考上國外研究所,並獲得獎學金資格時,家裡卻以一句「沒錢」就駁回了一切可能性。這一瞬間,多年的委屈湧了上來,於是母親一怒之下甩門離開了那個家,再也沒回去。然後,便是那年大年初二。母親的聲音很低,彷彿不仔細聽便要破碎在這太過沉重的氣氛中。外頭天很亮,房內卻無由來的生出了一絲陰暗感。
母親說:「我不恨她。」她頓了頓,露出了一絲孩子式的無措。
「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只有相知相惜或是相怨相恨那麼簡單。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回到那個時候,我……」她輕輕的咬了咬嘴唇,沒有再說下去。
後來,在某次單獨一人的探病中,外婆也緩緩地告訴了我那個時代的無奈。她說,對她而言,重男輕女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生活、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生存方式。她並沒有刻意為之,但或許在不知不覺中造成了不可回復的傷害。我沒有問她有沒有覺得虧欠母親,我想自己並不具備詢問這個問題的資格。而我們的對話也在外婆的嘆息聲中結束。
我想外婆與母親其實都愛著對方,這是一份透著血脈、透著時光刻畫出的愛。然而她們卻也同時怨恨著對方,縱使想要改善僵局,兩人卻不敢、也都沒有勇氣踏出那關鍵性的一步。我從未因為母親幼時的記憶而感受到一絲重男輕女的委屈。母親彷彿要將她孩提時未受到的寵愛補償在我身上。而外婆與母親間的那句「對不起」就這麼揉碎在逝去的歲月中。
我還記得與母親談完話後,我們一同走到客廳。當時我抬起頭,正好看見外頭的陽光灑進客廳。縱使剛才的話題壓的我幾乎喘不過氣,看見這溫暖而單純的美好景像,竟也透著一股歲月靜好的滋味。
外婆與母親,彷彿抓緊著繩索兩端,兩人都被繩索勒得喘不過氣。分明只要其中一人放開繩子,又或者是乾脆俐落地拿剪刀將繩索剪斷,兩人便會輕鬆許多。然而,或許這正是作為人們最不可思議之處,即使遍體鱗傷,即使無法互相理解,在受傷之餘,又總是掙扎著想要互相擁抱。我至今仍記得初次向母親詢問「回娘家」時,母親深刻而複雜的表情。也可能,母親想回去的,不是我第一次參與回娘家的大年初二;母親想回去的,應該是她奪門而出的隔天。屆時,她或許會遲疑,但不會畏懼;她或許會緊張,但不會陌生;她或許會不知所措,但不會有相望無言的尷尬;她或許會在握住門把時微微顫抖,但她終究會打開那扇門,回到家;而屆時,她雖然會囁嚅地開口,但她總會鼓起勇氣的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