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2017 散文類佳作
廣告傳播學系一年級
林羿辛

天氣漸漸轉涼,秋風蕭瑟了南方小城炎熱的躁動,這也是一個回憶的季節。爺爺已經離開人世三年了,記憶中的他總是操著一口不符合他年紀的濃郁的台灣腔,最愛盯著中國地圖東南角的那個小小的寶島,儘管他的眼神已經不足以看清上面的蠅頭小字,需要帶著厚厚的老花鏡才能勉強辨認一二。小時候,也許是因為奶奶太過於溫柔慈祥或是他天生帶有一種不屬於這裡的疏離感,記得自己與他並不親密,也對他每天雷打不動必看台灣新聞的原因不甚好奇。默然冷對著流逝的歲月,竟然是有了些無法開口的淒涼。稍大了一點,爺爺的身體已經問題頻出,所以那時寒假常常舉家回家鄉暫住陪伴。

半夜,我冷得哆哆嗦嗦地起來上廁所,瞥見樓下有亮光。原以為是奶奶臨睡前忘記關燈,走到樓梯口才看到原來是微弱的燭光,火苗投射在牆上,微微地跳動著,我看見爺爺的輪廓在陰影中被映照出一個大大的剪影。好奇他在做什麼,我輕身地走到他身後。在一點點微光中,爺爺裹著一件肥大的灰色燈芯絨的襖,色褪了大半,有著淡淡的哀傷和時光沈澱的鉛華。我看見他的背影倚在竹椅上,瘦弱得如同枯枝一般。即便在黑暗裡,也能看見他的炯炯目光聚焦在牆上的地圖上,他看得是那樣認真又深情,身體微微地向前傾斜,用一層皮裹著的骨頭微微顫抖著。我從背後看著他,他的脊背在睡衣下凸起一道連續的折痕,他本來就精瘦,加之近來連受病痛折磨,那道折痕便愈發顯得明顯和立體。他的肩膀舒展,但我能從緊繃著的肌肉曲線中看出他的吃力。滿頭的銀絲仍舊如同往常一樣一絲不苟,但頭頂幾根倒不下去的發絲似乎在宣告著爺爺對抗命運的倔強。似乎感覺到我的存在,緩緩轉過頭,他艱難地側過身子,渾濁而柔軟的眼球聚焦我,眼裡似乎有淚花在閃爍。他對我笑了笑,隨即閉上了眼,大約過了幾秒鐘又張開了,我看見他的眼裡一片明淨。他的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招呼我到身邊坐下。

「妞,看什麼呢,爺爺沒事,只是想家了。」發覺我不解的眼神,他搓了搓雙手,從貼身內衣口袋里抽出一張像片遞給我。

「喏,另一個家。」我接過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臉略顯模糊,看樣子應該時代久遠了。照片的邊角已經磨損得一塌糊塗,應該是被人反復摩挲所致,但是,破損的地方被纏上了厚厚的透明膠,連透明膠都貼的四角對稱,一絲不苟,不難看出主人的珍惜程度。照片中央是一個中年婦人和一位正值青春的少年,意氣風發。兩人相互依偎,少年的手繞到背後輕輕地摟住婦人的肩頭,顯然是一對母子。

因為當時拍照技術有限,我只得依稀辨認出那個少年長得與爺爺相似。正當我困惑於是否這是爺爺的小老婆和私生子時,爺爺湊近了我,他指著照片上的少年「這是我。」他頓了頓「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媽媽。」我還來不及驚愕,爺爺就已經閉上了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我聽見他的聲音就如同來自遠山,向我娓娓道來……

原來,太爺爺是早年的國民黨幹部,解放以後,他跟隨蔣介石離開大陸,前往台灣。以為僅僅只是一段時間,太奶奶便因為照顧娘家人沒有跟隨,只是讓當時尚小的爺爺跟去見識見識世面。可誰知一去不復返。爺爺清楚地記得,太爺爺是如何終其一生都在嘗試回大陸但卻都遺憾無果的。也許是惺惺相惜,也許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年幼的爺爺,太爺爺娶了一位同樣來自大陸的姑娘。在一輩子的嘗試無果後,太爺爺也抱憾去世,只是,回到家鄉來與髮妻合葬成為了他留下的夙願。爺爺早年便離開生母,一直都是養母照料成人,兩人親密得如同真正的母子。是回來了父親心願落葉歸根,還是陪伴自己的養母。當然最後,爺爺選擇了前者。

「我一直都在嘗試聯繫她,也全都杳無音訊。現在我也老了,但我還是牽掛。」爺爺不知不覺,眼眶又盈滿了淚水。我望著燭光里眼前老人的佝僂身影,感覺到脊背上的悲涼又滾落下來,竟無言已復。

何為團圓,對於他來說,是兩代人的血脈相連,我無法面對著他評價這兩個字的真諦,好像一根神經末梢的毛細血管,輕輕一觸,都是難以名狀的痛。

夜深了,我站在陽台上,他的離開,才真正告訴了什麼是我思念的感受。我抬頭看了看今夜沒有星星的夜空,願你在那能夠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