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裡回憶起

2015 散文類 佳作
經濟系一年級
梁軒齊

在夢裡回憶起
我環顧四周的荒蕪空蕩,只剩下寒風在曠野孤獨流動試著搜尋能給予 我溫暖的擁抱,卻只越覺得冷佇立在風中徬徨無助期待著能獲所渴望的歸屬。我反覆察看,仍不見總是陪伴熟悉身影;停張卻只看見孤伶的自己望著遠方山巒發愣。
睜開眼,父親正敲著我上了鎖的房門他告訴時間不早。迷濛雙 眼,踏著長短不一的步伐以跨過隨手丟置於地上雜物也弄清我為了甚麼原因今天必須早起,只覺得特別疲倦但也並不去探尋緣由。
「要穿暖外面很冷,早餐多帶點吧。」
「不用。」
然後我走出門,互相道別。這 樣的對話似乎成為了一 種常態,儘管我們天裡能碰到面的時間大抵就只有早晨這幾分鐘,但我感覺父親目光總是久地停留在我身上,好像還不能明白他所期待的究竟該甚麼樣子是不像他一樣成功的企業領袖,或許在眼神中我能找到答案但始終不去直視我父親的雙眼,就如同從來正他寄予盼望一般。
天空是灰暗色的,雨輕柔飄我打了把傘走在狼藉一片堤岸上推 斷是夜裡陣呼嘯的狂風來過。我想昨輾轉未眠,但也沒有費心思去懷疑那暴風的真實與否,是啊只要假裝不在乎就沒有憂愁了。雨我上了 公車後才越顯得大的,拍落在窗上與引擎轟鳴形成了特殊音律我望 著窗外閃爍而過的街景與車燈,此刻搖晃顛簸是多麼得讓人昏欲睡好似失眠,我做了一個漫長而未醒的夢卻不自覺多麼希望使陷落是現實非夢境,但我依舊在其間遲疑不前逃避閃躲已然成為習慣於是闔上眼讓眼前殘存的光亮消逝,沉入我思緒裡空洞彷彿看見甚麼 ...... 。
我看見正孤伶地望著遠方的山巒。
山是一處令人著迷的幻地,如同子夜窗口總透出引遐想縷柔光 一般,我曾夢過山。那連綿疊嶂的青也不去裏頭蜿蜒路 父親曾 經一個拐彎岔路細說與我聽,彷彿能因此看透那雲霧裡的朦朧月光有時卻又模糊曖昧不明的存在於我夢中。漫山路,他也曾經迷失過對我說,能夠看清方向的只有自己但人們總盼望著領走出那迂迴不前的夢魘。我問他是能明白孤身一人而漫無目那種擔心受怕?並回答,只是幽地走向前我彷彿聽見他默念著:好想陪你呢 ...... 。
漸我回神,思考著夢裡的世界究竟能引領去何處這飄渺如煙般探 討經常襲來,尤其在夢醒之後。往我都裡尋得與期望相違背的答案及解釋,我不堪一擊的堅持 也隨即幻滅,這樣的夢與現實無異都在嘲諷著我懦 弱的躲藏。我總是在半夢醒夾縫中頻回首,徘徊尋找著能給予慰藉一個出口,我來回游盪如浮雲輕飄迷失在此地已是料想中的結果無能為力的放縱現實滲入夢中,隨它恣意地模糊我保持清醒理性究竟是沉夢著亦或已然清醒,我再也不想管就只是閉上的眼許漫山路能給一個答案。
父親說的對,他人們總是忽略此刻陪伴在 身旁摯愛;而去遙想掛念遠方的牽絆。我想正是其一,在曲直交錯林野中如此沉默地走父親的身後。山裡霧氣終究會 散去,父說我將不迷失,在陽光灑落的青苔 上,潺溪流的水道邊他將一步伐領著我前行知曾經委屈受挫,但在他還能照看著我的路上總會護繼續走。悠長吁父親問是不還寂寞膽怯?我沒有回話,日子久了其實心裡也明白期待夢見的並非幻地,而是父親然後輕我說著:還想你陪呢 ...... 。
在夢中父親總是告訴我未來光明的一面,而現實曾經講過話卻逐漸 淡忘,有時甚至懷疑我還記得的究竟發生在何處?無可厚非愈來多回憶只在夢中累積。
夢與現實的差異有時明顯讓人覺得一迷惘愚蠢。若我選擇其, 我將捨棄夢境,因為在失去了快樂的襯托比較後現實中憂愁也不再是了,或許我能因此在現實邁步藉著拋開期待及得失的一無所有去朝向可是毫無目標,但總歸進步的一個方向。揮之不去夢境它逼迫我別無選擇的接受,甚至與我現實相互拉扯此刻它像尖銳如任性如我。
好像在很遠的一處,我聽見那刺耳煞車聲拉成長線門就要開 了,悶濕的空氣更是讓煩躁與不耐氛圍擁擠在人群中。城市們之所以互相疏遠及緊繃,是否真如父 親所說,人們都將思緒放在了遠方的故鄉上心 思都遨遊沉靜在遙遠的依戀之地,才會對身旁人這樣不屑一顧?或許所謂心所牽掛的鄉野及難以忘懷之人,都存在於夢中奇幻地如山一般若有似無的來回穿梭於夢與現實兩端,才會如此地迷惑人心讓醉自身創造出的歸屬之境,因而對摯親視不見。我是否也曾以冷漠答覆父關懷?到頭來,父親說過的話都一句由我自己印證。
公車靠了站,我也已經習慣歸途的單調不再是苦漫長等待。牌 旁往右拐的巷弄,是通家一條小徑那寂寞窄連盞街燈也不陪伴它。於 我而言它就像條時光隧道一般,路直通家的門前每次經過 這道長廊,好像多久歲月都如一日似的總將我心情轉化為種期待然後在開門的瞬間,將所有失望情緒再一次重壓我身上使陷入回憶及夢境的輪迴中,一個讓我能夠持續追念父親地方。
也有些年了,我依然的想他現在是多麼與四目相對 回應我的期許,或是將鎖上門把轉開去迎接他對關懷但夢裡意象永遠停留在我悔不當初的年少輕狂,多希望那些叛逆都是傷人懵懂無知但我清楚明白如今還留有轉圜餘地的懺悔只能在夢裡實現了。
若說父親只是睡 在夢裡,那 我不願醒希望能夠短暫忘記一切迷失虛幻的空間中,但是現實總會來夢離去我想認清。終於覺悟並且睜眼,發覺我身處父親已經不在了的現實淚流而久難以平復。

通往台北夢的單程票

2015 散文類 佳作
新傳系二年級
林育璞

我們來台北做夢。
深夜,濕漉的台北街頭墜入在一個令人迷幻光景裡承載著多少異鄉夢,當巷弄街口不再繁忙於公務霓光閃爍的道上便充斥著這些異鄉人影子,穿梭在空氣中壅擠的碰撞彼此息他們這回不談量化市儈風景所以選擇沉默只管讓午夜的店音樂重擊憔悴靈魂。
是的,我便這些異鄉人一員之所以稱為「」除了們來自不同地 是的,我便這些異鄉人一員之所以稱為「」除了們來自不同地 域,更深一層的含意是加諸在這個與他人不凡希冀裡眾同寄託我們來台北最深層的期盼,於是我逃離根土地連拔起熟悉溫存可知那些牽絆都在台北光景的薰陶之下,沖散車水馬龍街上揮湮滅所以將格不入的口音喬裝在齒間,試圖去弭平自己鄉笨拙談吐然後再用一聲陌生不過的寒暄,機械式完成這場意似乎畢恭敬那套才是身為台北人的禮貌,我們習不得卻愛搪塞自己萬般理由。
我們終究要成為一個台北人的。
急於跳上壅 擠瑟縮的車廂內,才意識到當志願卡送出之際便果決前往心中所 希冀的夢想之路,走出台北地下街道時呼嘯而過重機鳴聲便打在我腳步上,每一都十分鏗鏘有力地踩在這條無盡的大馬路我始終心繫長輩們的叮嚀,它待我溫柔且豐碩資源聚集之地才能足以承載野心。踩在這塊土地上似乎一切都是麼熱,憶起高中時期放學後群聚桃園火車站前,便是要用那長方形的莒光票根去橫闖未知領域對於佇立在台北旁邊的桃園,對於台北想像可能是高樓大廈遍布以及充斥同年齡間最前衛的 商品,甚至那些談吐都夾雜著充滿藝文氣息素養表徵,西門町的電影街上 處是高中制服的身影,那些白藍汗衫總會印襯出幾分未成熟倒流漏在每一個稚嫩但是衝突的輪廓裡。
有時我不明瞭是們雕塑了台北,還重新。
上台北的第一年,每個光景都是雪亮我步在新莊廟口夜市眷戀人來往的喧囂,走在繁華紅樓裡處偷撇市集吵雜人情味竄到淡水河堤旁只為等待情人橋亮起的迷幻,偶爾走入套房旁街口雜貨店買一罐沁涼台啤犒賞夜晚寂靜的安穩,甚至為了嘗一份新奇溫吞選結帳櫃後面琳瑯滿目的一包菸,在靜謐夜裡點起根獨闖台北夢火苗而也 在生疏的吸吐 中,吐出白煙冉的困頓當青春擺盪到台北奔放原已為那些過度被膨脹自尊可以大鳴放於此,然而無論只是叼著獨的身影閒晃抑或與親朋好友隨行,都是踏在這個無法深根的土地上付諸於此名義既然自由之也便是我們當初隨行至此的衷,或者說一個更安穩目標可以不用循著陌生的步調前進,我突然想起村上春樹在《沒有色彩多崎作和他巡禮之年》所說的一句話:限定目標,能使人生變得簡潔。這似乎就拓印在繁雜台北街頭,我們終究希望忠守原來到此的簡潔而毛髮沾染菸草味以及棉質衣袖上參雜難挨的廢氣 ,夜笙歌的難以入眠卻足讓每顆異鄉人心 變得更加寂寞。
來台北的第二年,我習以為常在散漫步調當中催促著下一班捷運行駛於在小綠人秒數的倒中,用散亂腳步走向下一個看似同樣街口更習將每一餐隨意打發,舌尖分不清高檔或平價小吃的區隔儘管只是用過多味精麻痺蕾,久而身處台北的無形中我濫用自由揮霍視深邃無力感以及只是徒留沒有夢想的殼子,在一呼吐之間放蕩繫絆街頭行走,驟然看到被影子重擊的輪廓裡有一絲無法感嘆地窒息似乎就像《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 》裡頭說道: 當我走到園子 裡的時候,卻赫然看見那 百多株杜鵑花,一毬堆著片捲起全部爆放開了。好像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灑一園子斑點都是紅我從沒看見杜鵑花開得那麼放肆、樣憤怒過。 裡頭的文句輕聲道出所有異鄉來台北 人衝撞得多麼淒美且真實的路徑,好像那朵杜鵑是匆來到這裡吐露出毫無保留的赤裸,卻也在自由繾綣裡活過度卑以及虛無。
原來,我們逃台北的最終目是要重新奪回自由。
我深知沒有對抗外界的力量,於是懦弱尋找一個陌生且熟悉堡壘包庇自己的殘缺,真正自由可以完全解放於此頭一 次用笨拙的手法向隔壁街友 借了一隻打火機時,嗆鼻的廉價菸草便挹注空氣中鮮少清新青味牽動在夜晚微風的搖擺當中,菸草活如此散漫卻也忽明暗光火依循著我呼吸的速度而生,第一次被攀附感覺頗不真實畢竟情緒及難挨躁動牽絆久了,總會有一種不屬於自己生活的遐想香菸在吐吸中漸黯淡,終於在半咳嗆的生疏動作中奉獻給無盡黑夜。當呼吸聲開始急促目光炯然彷彿重回當時穿著汗衫擠在前往台北的緩慢區間車中那樣明亮,數不清這是在第幾個深夜中突然甦醒,碎落一地的睡眠沒有驚動熱切希望僅四坪多的小套房裡 能有一點聲音回應我的赤裸,似昨日、幾年前開始信仰台北 這個城市一般,沒有怨懟的將自己推入眾多人群中未知。
「為甚麼大家的女兒都不會這樣,只有你躁鬱症?」回神過來臉上便脹得濕熱,褪去的幻覺及聽轉換為無比內疚手指緊鑲嵌進臂肉裡似乎能夠從痛覺中喚醒一些無法自律的沉睡細胞,坐落在止境大起當中,無疑是捲入更深的陌生當抽搐然而此刻我終於明瞭關前往台北那張單程票,是寄託在能夠自由的國度裡沒有猶豫而我去台北希望重回你寬容的擁抱。
轉眼間,我總出現在前往台北的火車上。

雨都

2015 散文類 佳作
中文系三年級
許起墉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在方的風比更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歸還草原」
─節錄海子〈九月〉

夢中大雨數日,我應該是不記得的。
約莫凌晨三點,從北京西到蘭州的火車上我被反覆震盪聲喚醒眼前 晦暗不明,以為是夢的延續人還囚禁在那裏座充滿雨水城市中淹沒死去。我疲倦的翻身蓋被,湊近窗前荒漠一片佈滿手紋玻璃上纏一彎新月,只有此相似其餘的看不清也就罷了震盪又起與睡眠映。
夢中的天氣是灰濛,記得湖面上雨滴落後散開千萬波紋好像 在吶喊一樣,卻是安靜無聲的只有鐵橋上湧入了群沒表情人。
次日一早, 天還未亮列車的燈光全數起我拉著被子蒙住自己頭側身睡眠,反覆欲噪音卻像漸滾開的熱水一樣個氣泡接著的沸騰不已。
我在一 間房屋中感到壓迫,四面的牆十分靠近沒有什麼擺設只扇窗與一把椅子,於是開門下樓鐵橋上終發出了聲劇烈的響沉重而尖銳,終於從搖晃中醒來。
我洗漱然後聊天,與同行的朋友和一位要到蘭州去大哥。們問他來 到蘭州的目。他說在醫院裡工作,也曾待過新疆朋友問起局勢大哥說了,北疆較好南亂要我們若去旅遊一定小心。其實在這趟途的目地決定之前,我是想去西藏或新疆若問其原因也許無法回答,只道是單純的想去見識不同風景人文我從未將性命計算其中。覺得因追求美好的事物而殉道,也是。
想起去年暑假G從印尼的來訊,那已是半夜她告訴我隔日要爬活火山 的事,我打開床頭昏黃燈靠在一個能收到訊號角落與她聊天。說因為每年都有因爬山而葬身此地的人,所以些擔心她告訴我已事先準備好遺書放在家中的枕頭底下,若稍有不慎須替她轉告母親我答應了又 說若不幸之後要將書全數送我,便笑了出來。轉眼幾個月過去很可惜的我沒有如她願的拿到了書。
車到蘭州,一下後我四顧回望的 天空沒有太陽大片混濁雲漂浮著,像無名的路人兩片唇啣一根黑蘭州他們吞吐聲息吐。像夢中的鐵橋上起火,煙霧迷漫然後行人開始逃竄我遠望著有些不安,走了幾個街口漠然地轉入一間水族館。

老闆就站在入門處的櫃台,他給我一罐飼料說能餵魚。館中燈光很 暗,有些地方需靠著水族箱中的光 才能看清。我走近水族箱那狹隘的道裡, 一隻魚瞪大著雙眼望我。牠們居住在極小的正方體中,就只有自身型小那樣的水族箱,沒有任何裝飾擺設。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卻無法喊出聲來,最後我丟下飼料開始向外逃。卻見魚群憤怒的撞擊水族箱一隻小從水族箱躍了出來啃食滿地的飼料,一下子就死老闆在櫃台外冷看著我的倉皇。
我不敢回頭地逃了,夢中大雨連綿在一次震盪,我又從中鋪驚醒。窗外天色低垂依稀記得自己已蘭州開 往敦煌的火車上,預計隔日六點抵達蘭州那一發生何事?似乎因為沒有太多特別之處也就忘了,只 記得天空陰霾而迷濛。我開啟枕邊的閱讀燈,小心 翼的不發出太大聲響,靜讀著:「自由就是二加等於四若此 翼的不發出太大聲響,靜讀著:「自由就是二加等於四若此 成立,其他同理。」列車走道上閃過了兩盞手電筒交錯的圓接著照進臥舖走道,巡查員腳步旋了一下我看燈光晃動什麼也沒有發生。

漫長的夜晚對於失眠者來說,是種刑罰。
意識清楚的知道自己疲憊,然精神卻與想法背而馳用一種極為叛逆 的方式自虐,蒐羅周身一切聲響在耳蝸上刻條淺痛傷使得我夜裡輾轉難眠。
儘管我的失時常來訪,依舊痛苦不堪我蜷曲在被中,試圖用棉抵擋外的一 切聲響,卻只會讓在耳中越 來越清楚,最後彷彿置身於聲響之中。
那是從遠處傳來的鐘聲。
遼闊的彷彿沒有邊界,一種溫柔、緩慢聲響像是把手摀住耳 時中迴盪的空谷回音,又像是滾燙熔岩沸騰冒泡。不知誰在夢異域之敲響了大鐘,鐵橋上的人民全抬起頭儘管雨滂沱入眼卻像是一種洗滌與淨化。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只我一個人還在跑著不慎熟悉面孔差肩而過,他對我露出微笑皮膚黝黑五官深邃接著復 向前行。
然後,隱約的想起了一些事也許是在夢中。
記得在出發之前與同伴訂定的行程,他們不斷說著若買到了青藏線回 北京的火車票,千萬小心T是這樣跟我說。他又著列上會有很多藏民,或者少數族的人們對於他來說我就是「異教徒」該 民,或者少數族的人們對於他來說我就是「異教徒」該 殺。
像是一種叮嚀,卻成了可佈那些面孔黝黑,五官深邃的旅客們T小心戒備。
我說T想的太過嚴重,P告訴事情也沒有這麼單純。真難 以想像。
只是那時的切糕事件剛開始,後來附會之說也就穿鑿四起切糕原是新疆維吾爾族的一種小吃,將些乾果與糖稀壓在起隨著購 買的大小切割秤重。非常見,就連在北京路上也不難到那一次糕事件似乎是有人切了一小塊的糕點,對方強迫以高價售與甚至恐嚇。那段時

間除了一般人在路上不敢購買切糕之外,些原本沉澱的民族問題又重新翻繳回檯面。
最明顯的,就在T表現之上後來夢就中斷了,我卻憶起那相遇的人。
印象中都是在傍晚,鐵獅子墳站往北京師範大學的天橋旁那裏有一個帶 著帽子,推一台小車的人。面容憔悴切糕看起來沒有特別樣式與同學走過他身旁時,同學就問著:「你知道切糕事件嗎?」 走過他身旁時,同學就問著:「你知道切糕事件嗎?」
我說:「知道。」 我說:「知道。」
「所以啊,路邊的切 糕還是不要買萬一被敲詐了就好。」我看著那糕的攤子,裏頭切只被去了一小角。我向同學點接著繼續前走去。
我們怎麼會定位了所有賣切糕的你,都詐騙呢?
反之,我們是否被不賣切糕的人謠言所欺騙了呢?
如果夢中的鐘聲不斷敲響代表著和平,那麼些愁苦面容 是否可以 得到休息的機會。只是夢醒了,鐵橋上人散回現實之中又能如何?
火車鳴笛就什麼也不見了。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延續那個夢境,許中的座城市已經被雨水淹 沒。旅途的最後,我們一行人躺在月牙泉旁沙脊之上對著逐漸暗去天T說要唱歌,便鼓舞著他。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方風比更……」他聲嘶力 竭, 唱著海子的〈九月〉後來天色就完全暗下。牙泉中樓搖曳燈火竭, 唱著海子的〈九月〉後來天色就完全暗下。牙泉中樓搖曳燈火泉面上波紋粼,我們沿著來時的步道走回見沙丘之後有一明亮光純白而潔淨,我以為是城市的光在沙 丘之後,我們不斷的向光源走去亮越來 越明顯,我們就走得快赫然之間是月一輪升起驚喜的大喊著:「是月亮啊!」然後就地而坐,被眼前從未有過的美景給懾服 著:「是月亮啊!」然後就地而坐,被眼前從未有過的美景給懾服 了,像走入美夢一般的快樂。沒有任何聲響爭吵與苦惱會在此停歇時腦海中又迴盪著T最後所唱的歌詞: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隻身打馬過草原 」
此時沙漠中無人的孤寂,是快樂。
有一刻以為自己被眼前的美景給救贖,得到了在。不願再去思考那些心 煩的、有關於人與之間問題。只是偶爾還會在晴朗夜 間醒來,以為窗 外正下著雨,而我還在那座即將淹沒的城市中死去。

一顆生雞蛋眼中的睡眠理論

2015 散文類 佳作
中文系三年級
姜楚雨

所以, 我認為,睡眠於人而言 是很重要的 。因為 ...... 人在睡覺的 時候會做 夢!哎 ,我又 說了蠢話, 馬上就會有一片噓聲和椅子腳摩擦地面的音響起然後在餘下的時間裏我就要和空氣對話了 。我感到的腦袋呼地 變成了一顆雞 蛋。只要一出聲,我就會聽見自己的音從殼上道裂縫間滲透進來像是一個別的什麼人發出來聲音樣,同 說話人 沒有一丁點關係。從道 裂縫裡, 我將聽到那個聲音細得猶如幽靈的叫一般雖然很輕,得只有我 一個人聽得見,但是卻尖細叫 人厭惡, 裡面裹挾著甜蜜而有毒的思想。雖然 平日裡我總是愚鈍、木訥,可的鼻子還算靈敏那甜蜜背後荒穢惡臭時令我產生一種外部威脅將被內化的錯覺,世界充滿了敵意。 於是 雞蛋驚呼一 聲, 縮成一團,差點把自己的殼擠碎。
切莫以為瘋言語就代表我喪失了理智,事實上現在的比過去任何 時候都要清醒。有一天夜裡我夢見自己破殼而出變成了隻鳥,飛行起來毫不費力卻速度驚人。當我在這種美妙的感覺中醒來時訝地發現正處危險的懸崖邊上,原本由乾草鋪成溫暖雞窩已不翼而飛。我突然意識到該做決定了。詩人海子說「黑夜給我 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雖然們 都身為蛋群中的一員,然而我兄弟們卻有權享受乾草堆帶來舒適與溫暖而我卻不得一個人孤零地面對整片無底深淵。你定以為會抱怨已,但事實上我從未感到如此興奮。懸崖邊的處境讓有那麼一刻自己像是用一泡尿拯救了整個布魯塞爾古城的小英雄于連。雖說「高處不勝寒」,然而 是用一泡尿拯救了整個布魯塞爾古城的小英雄于連。雖說「高處不勝寒」,然而 撲面的寒冷更讓我覺得自己肩負著任重而道遠使命,誰說熱情無用?也 是 個蒸不爛、 煮熟搥不扁、炒爆響 噹 的銅豌豆!於是抱著粉身碎骨渾 不怕的決心,我縱身一躍跳進了深淵。
就這樣,我妥 妥地成了一坨濕嗒黏在上的蛋黃醬和堆碎殼。有 人說「我們先得向傑作 表明自己的價值,才會發現真正」。想人說「我們先得向傑作 表明自己的價值,才會發現真正」。想和懸崖在深不可測的現實性這一點上有著些共通之處。然而顆勇敢雞蛋在跳崖前永遠不知道懸有多深。雞蛋只能以的價值丈量度,跳崖後懸則按的深任意改變雞蛋價值。所以在事情沒有發生前談論代價是沒有意義的。無生存還毀滅,理上都我所應得這麼想著我感覺好多了,於是爬起身將地上的碎蛋殼一片拾來重新拼接。容易,拾起地上的蛋黃醬卻很難最終總會從指尖溜走。我 終於失去了耐心。 沒有這坨混沌的東西我也能繼續跳踢踏舞嘛!於是,懷著對雞蛋兄弟最後的一點善意,我在蛋黃醬面前豎了塊寫著「小心地滑」告示牌義無反顧地離去。
在無盡的黑夜中行走,我第一次感到孤獨並令人神往好滋味。總 覺得身邊缺少了點什麼,於是又折回到蛋黃醬面前。鼓搗一陣終在裡找到一頭死掉的驢子。源於黔技窮典故,現在我要讓這復活假如撇開寫作意圖,那麼可惡的應該是老虎。溫馴驢子從未招惹過老虎竟「斷其喉盡肉乃去」。在墻和雞蛋 之間我們應該永遠站老虎竟「斷其喉盡肉乃去」。在墻和雞蛋 之間我們應該永遠站這邊不是 嗎?你瞧,顛倒黑白其實也不是那麼困難。然而對於這類虛偽的裝腔作勢者,我本該痛恨至極。嫉惡如仇的特質曾經是自信心一大來源堅能夠抵禦任何來自外部的邪惡思想與卑劣言行,即使暴露於虛情假意、急功近利、背信棄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思想毒流中我也會與他們同合污。曾一度堅信人性有它自己的邏輯鏈,善良是條邪惡另。導致所有善良的舉動,邪惡亦然。所以根據一個人行為止來判斷是乃理當然。而「虛偽」這個可惡的中性詞摻和進來後善界限就不再涇渭分明,善良的舉動 可能源於邪惡機,而這邪惡的動可能又源於另一個善良 的動機。所以,假如我要尋找光明必須首先能夠消化掉有黑暗然而令人感到無能為力的是,對於一具空殼而言源外部黑暗會逐漸通過裂縫侵蝕到蛋殼內部,最終讓你徹底相信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
此時除了虛偽,還能有別的拯救方式嗎?當我騎上這頭體型龐大、叫聲 響亮的驢子招搖過市時我居然有那麼一瞬間感到自己權支配些整天在乾草堆裡渾噩打滾的笨蛋們。啊,正義我怎麼會有這般低劣想法?可是擁有這般低劣想法的 我還稱得上正義嗎?覺快要成為最害怕那類人了。如今我深感到「濯清漣而不妖」比出淤泥染更為難得我曾親眼目睹一些兄弟為了達到超凡脫俗的每天把自己浸泡在某種鹼性溶液裡,結果時間久了竟泡出一身怪味連蛋殼的色澤都變。更可怕是當他們的蛋殼破碎時,裡面居然藏著一堆黑呼陌生玩意兒朝我微笑。驚恐得差點暈過去。而如今我就要像他們一樣了,將成為個偽君子帶著假惺惺的笑容對你說:「是,一點都不錯我很同意。但於這樣問 惺的笑容對你說:「是,一點都不錯我很同意。但於這樣問 題,我想們應該儘量保持客觀一些。怎麼 了?你生氣那就自己想辦法 解決吧,反正這本來就不關我的事。」
客觀再,我 呸!才不是偽君子可要怎麼讓自己相信真的不是個偽君子呢?光把話念一千遍對我可沒用。假如辦法運理智讓自己相信不是個偽君子,那麼這具空殼最終將徹底失去意義。我想到菲茨傑拉德在他人生失意得只剩下「太多的怒火與淚水」時寫了一篇名叫「崩潰」的自我剖白文。測試智力是否一流,就要看頭腦在同時容納兩種相反 「崩潰」的自我剖白文。測試智力是否一流,就要看頭腦在同時容納兩種相反 意見的情況下是否仍能運轉。比如,你既已看清事毫無希望卻又打定主要改變局面。」問題是,隨著失 敗的累積,決心改變局面所必須信會逐漸流 失。自我越來小而矛盾從不憑空消他說大學的時候曾因患了瘧疾休學。然而當他重回普林斯頓時發現自己已經丟了「三角俱樂部」會長的位置,之後又因自己為一出音樂劇設想的創意而拖了全班腿。在把能丟榮譽徽章全都弄丟後,他忽然開始對女孩子的古靈精怪與變幻莫測陷入了苦思冥想。這是菲茨傑拉德的迷茫初體驗。「如果不發瘋吃藥喝酒,個階段就會走進 這是菲茨傑拉德的迷茫初體驗。「如果不發瘋吃藥喝酒,個階段就會走進 死衚衕,最終被一種茫然若是的寧靜所替代。」當這篇文章刊登在了報紙上時,人們認為菲茨傑拉德其實對這種屈辱境地很是享受。而海明威見 了則貶斥 其為懦弱可恥,還寫信給菲茨傑拉德說自己已經在古巴他安排好了一次暗殺,到時領來的保險金直接可以當作家用補貼。
也曾在《人間天堂》中結識過愛詩歌幻想、年少輕狂的大學生艾默 里;也曾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結識過向着遠方綠光斷被潮水擊退又斷逆流而上的蓋茨比。然於我言這些都是過去事情了,他們同少年維特、麥田裡的守望者、村上春樹彈子球一樣,都變成了粘在地蛋黃醬。清晨再也沒有鳥兒在屋簷底下歌唱,清澈的小溪不會叮噹作響雪花漫飛的放學時分從教室裡衝出去打雪仗,晚上六點 半的飯桌旁再也不會有歡 聲笑語和飯菜香氣,關上電燈漆黑一片的臥室外再也不會有人輕開啟條門縫和我說晚安。一百個活故事全都變成了死唯有點出乎意料的是,在沒有過去未來白天夥伴「我們痛苦因為自由」的漫長路上兜轉了一圈之後居然在日暮黃昏的孤獨小徑上重新遇見這位昔好友。只是現在可憐的菲茨傑拉德先生因為跳水而不慎摔斷了手臂,樣子有點滑稽。
如果在動用了所有理智之後結論被引向那坨濕嗒的蛋黃醬,麼我將 在最後一次運用理智時清醒地選擇做夢,只是 我不太確定被鑿七竅的混沌否 還能死而複生。現在我只想好睡上一覺綜所述,認為眠於人言是很重要的。

一千步的小巷

2015 散文類 評審特別獎
進修部商管一年級
劉小茜

她又回到了這裡 她又回到了這裡 。
家門口的巷子並不長 家門口的巷子並不長 家門口的巷子並不長 ,站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到小巷的那邊 站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到小巷的那邊 站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到小巷的那邊 站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到小巷的那邊 站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到小巷的那邊 , 一條寬闊的柏油 一條寬闊的柏油 公路, 公路, 和飛馳而過的車輛 和飛馳而過的車輛 和飛馳而過的車輛 。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回過頭,男人和家打了招呼鎖好門轉身來伸手握 住了她的手。 住了她的手。
這樣的動作像是練習了無數遍 這樣的動作像是練習了無數遍 這樣的動作像是練習了無數遍 這樣的動作像是練習了無數遍 ,像是本就應該這樣發生的動 像是本就應該這樣發生的動 像是本就應該這樣發生的動 像是本就應該這樣發生的動 作,自然到仿佛他們的手從來沒有鬆開過。 ,自然到仿佛他們的手從來沒有鬆開過。 ,自然到仿佛他們的手從來沒有鬆開過。 ,自然到仿佛他們的手從來沒有鬆開過。 ,自然到仿佛他們的手從來沒有鬆開過。
男人的掌心溫熱 男人的掌心溫熱 ,卻不那麼柔軟 卻不那麼柔軟 。粗的繭在她尚且稚嫩皮 粗的繭在她尚且稚嫩皮 粗的繭在她尚且稚嫩皮 粗的繭在她尚且稚嫩皮 膚上摩擦而過 膚上摩擦而過 ,帶出粗糙的質感 帶出粗糙的質感 帶出粗糙的質感 。她有些發愣 她有些發愣 ,男人已經牽著她向 ,男人已經牽著她向 ,男人已經牽著她向 著巷口走去。 著巷口走去。
夏天的氣在這個時候正是悶熱 夏天的氣在這個時候正是悶熱 夏天的氣在這個時候正是悶熱 夏天的氣在這個時候正是悶熱 。細小的汗珠從髮根滲出來 細小的汗珠從髮根滲出來 細小的汗珠從髮根滲出來 細小的汗珠從髮根滲出來 , 順著她的脖頸 順著她的脖頸 ,直地滑落到衣領裡頭去 直地滑落到衣領裡頭去 直地滑落到衣領裡頭去 直地滑落到衣領裡頭去 。男人不是善於說話的類 。男人不是善於說話的類 。男人不是善於說話的類 。男人不是善於說話的類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型,但總是對她微笑著握的手安靜地走。他已經有些老 了,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已經遮擋不住。 了,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已經遮擋不住。 了,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已經遮擋不住。 了,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已經遮擋不住。 了,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已經遮擋不住。
她想起來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男人眼角這樣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男人眼角這樣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男人眼角這樣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男人眼角這樣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男人眼角這樣 縱橫著的紋路 橫著的紋路 了。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熟悉到著腳步就能一不差地 從頭走到尾。 她在心裡默地數從頭走到尾。 她在心裡默地數從頭走到尾。 她在心裡默地數從頭走到尾。 她在心裡默地數
四百零一。 貳三四百零一。 貳三四百零一。 貳三四百零一。 貳三四百零一。
貳三男人牽著她在賣水果的小販前停下來 男人牽著她在賣水果的小販前停下來 男人牽著她在賣水果的小販前停下來 男人牽著她在賣水果的小販前停下來 。他的眼神在各色水果上 他的眼神在各色水果上 他的眼神在各色水果上 細地觀察過一遍 細地觀察過一遍 ,捏了她的手 捏了她的手 ,轉過頭來問她 轉過頭來問她 。
「要吃葡萄嗎 「要吃葡萄嗎 ?」他想了,又補充一句: ?」他想了,又補充一句: ?」他想了,又補充一句: ?」他想了,又補充一句: 「我記得 我記得 你喜歡吃 葡萄 。」
她點了頭 她點了頭 ,於是那個男人彎下腰 於是那個男人彎下腰 於是那個男人彎下腰 ,每一串葡萄 每一串葡萄 都仔細地挑選 都仔細地挑選 過一遍 。
陽光熱烈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彎下腰的男人正好可以讓她看清楚他在陽光側 臉。
修剪得短的頭髮 修剪得短的頭髮 ,和他的溫柔正相反硬 和他的溫柔正相反硬 和他的溫柔正相反硬 派風格。 派風格。 男人曬得 男人曬得 有些黑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步入中年的贅肉已經悄開始侵襲他原本硬朗臉頰 。濃 黑的眉 ,略微可笑的小眼睛 略微可笑的小眼睛 ,高挺的鼻樑 高挺的鼻樑 ,和面對她時就變得有些 和面對她時就變得有些 和面對她時就變得有些 和面對她時就變得有些 寡言少語的薄唇 寡言少語的薄唇 。
她抿了唇。 她抿了唇。
男人已經挑好了葡萄 男人已經挑好了葡萄 男人已經挑好了葡萄 ,遞給小販 遞給小販 。他暫時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他暫時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他暫時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他暫時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 掏出皮夾來付賬 掏出皮夾來付賬 。
她有些不習慣地將手貼在衣服上擦 了她有些不習慣地將手貼在衣服上擦 了她有些不習慣地將手貼在衣服上擦 了她有些不習慣地將手貼在衣服上擦 了她有些不習慣地將手貼在衣服上擦 了,上面全是男人細的 上面全是男人細的 上面全是男人細的 手汗 。
小販遞過來裝好的葡萄 小販遞過來裝好的葡萄 小販遞過來裝好的葡萄 ,她先一步接了 過來。男人沖笑,她先一步接了 過來。男人沖笑,她先一步接了 過來。男人沖笑,她先一步接了 過來。男人沖笑,她先一步接了過來。男人沖笑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笑,她別過臉去。男人也不介意重新牽起的 手,往公路那邊走 手,往公路那邊走 手,往公路那邊走 去。
買過葡萄之後的男人話似乎變多了起來 買過葡萄之後的男人話似乎變多了起來 買過葡萄之後的男人話似乎變多了起來 買過葡萄之後的男人話似乎變多了起來 買過葡萄之後的男人話似乎變多了起來 。他碎唸著一些無關緊 他碎唸著一些無關緊 他碎唸著一些無關緊 要的話題 ,但話題中心總是離不開她 但話題中心總是離不開她 但話題中心總是離不開她 。男人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就像 男人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就像 男人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就像 男人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就像 一個有些緊張 一個有些緊張 ,又 有些滿足的小男生 有些滿足的小男生 ,語氣 裡透露著柔軟 透露著柔軟 ,連帶著 連帶著 手心的溫度都柔軟起來 手心的溫度都柔軟起來 手心的溫度都柔軟起來 。
她有些走神 她有些走神 。
裝著葡萄的塑膠袋開始漏水 裝著葡萄的塑膠袋開始漏水 裝著葡萄的塑膠袋開始漏水 。水果上冰涼沁人的珠一顆 水果上冰涼沁人的珠一顆 水果上冰涼沁人的珠一顆 水果上冰涼沁人的珠一顆 地匯集到袋子的底部 地匯集到袋子的底部 地匯集到袋子的底部 ,然後通過破裂的細小縫隙 然後通過破裂的細小縫隙 然後通過破裂的細小縫隙 然後通過破裂的細小縫隙 ,從塑膠袋裡一點 從塑膠袋裡一點 從塑膠袋裡一點 一點地蔓延到她裸露在空氣外 一點地蔓延到她裸露在空氣外 一點地蔓延到她裸露在空氣外 一點地蔓延到她裸露在空氣外 ,貼著袋子的大腿上 貼著袋子的大腿上 貼著袋子的大腿上 。
她感覺這邊的汗毛都一根地豎立起來 她感覺這邊的汗毛都一根地豎立起來 她感覺這邊的汗毛都一根地豎立起來 她感覺這邊的汗毛都一根地豎立起來 她感覺這邊的汗毛都一根地豎立起來 。而另一邊 而另一邊 ,男人的 溫度卻愈發地清晰 溫度卻愈發地清晰 。
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公路上車輛的引擎聲 越來清晰,就連飛馳而過擦起氣流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也像是在她耳邊無限地放大了。突然覺得這條小巷很安 靜,太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靜了,安到仿佛走公路上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她的腳步變得遲疑起來。 她的腳步變得遲疑起來。 她的腳步變得遲疑起來。
男人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男人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男人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男人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但什麼也沒有說 但什麼也沒有說 但什麼也沒有說 ,只是默 只是默 地放緩了腳步 地放緩了腳步 ,慢地跟在她的身邊 慢地跟在她的身邊 慢地跟在她的身邊 。
她更加的不捨 她更加的不捨 。
九百十八。 一千剛好九百十八。 一千剛好九百十八。 一千剛好九百十八。 一千剛好九百十八。
一千剛好她握著男人的手站在巷口 她握著男人的手站在巷口 她握著男人的手站在巷口 。再往前邁一步 再往前邁一步 ,就是種植著樟樹的 就是種植著樟樹的 就是種植著樟樹的 人行道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她抬起頭往外看,就連陽光都比所在的地方更加強烈刺 眼。
她開始無意識地胡思亂想,逃避。 她開始無意識地胡思亂想,逃避。 她開始無意識地胡思亂想,逃避。 她開始無意識地胡思亂想,逃避。 她開始無意識地胡思亂想,逃避。
男人的手真很大 男人的手真很大 ,大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小的手掌 大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小的手掌 大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小的手掌 大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小的手掌 。男人 的手指也很粗 的手指也很粗 ,兩隻的寬度 就相當於她手腕兩隻的寬度 就相當於她手腕兩隻的寬度 就相當於她手腕兩隻的寬度 就相當於她手腕兩隻的寬度 就相當於她手腕。男人的手掌很 。男人的手掌很 。男人的手掌很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厚實,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層密不透風保護罩。男人心很溫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暖,那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夏天也讓她捨不得放手溫度。
男人看著她站在原地不動 男人看著她站在原地不動 男人看著她站在原地不動 ,笑了 。
「在想什麼呢 「在想什麼呢 。」男人伸手摸了她的頭, 。」男人伸手摸了她的頭, 。」男人伸手摸了她的頭, 。」男人伸手摸了她的頭, 「快去吧 「快去吧 ,公車來 了。」
她看著熟悉的公車由遠及近 她看著熟悉的公車由遠及近 她看著熟悉的公車由遠及近 ,慌亂起來 慌亂起來 。男人鬆開了她的手, 。男人鬆開了她的手, 。男人鬆開了她的手, 在她背後輕一推。 在她背後輕一推。 在她背後輕一推。
一 千零。
她猛得睜開眼 她猛得睜開眼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伸手 摸到了枕邊的伸手 摸到了枕邊的伸手 摸到了枕邊的機,開機 ,慘白的光芒讓她閉上眼睛 慘白的光芒讓她閉上眼睛 慘白的光芒讓她閉上眼睛 。
凌晨兩點而已 凌晨兩點而已 。
她揉了太陽穴 她揉了太陽穴 ,起身下床 。
客廳的 燈是亮著客廳的 燈是亮著。她站在客廳門口沒有進去 她站在客廳門口沒有進去 她站在客廳門口沒有進去 ,裡面傳來大姨 裡面傳來大姨 的聲音 。
「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入賬 「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入賬 「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入賬 「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入賬 。」
「我就說讓她去見爸 「我就說讓她去見爸 「我就說讓她去見爸 ,撒個嬌叫一聲 撒個嬌叫一聲 ,反正錢到手了什 ,反正錢到手了什 ,反正錢到手了什 麼都好說。」 麼都好說。」
「她這麼大也應該懂事了 「她這麼大也應該懂事了 「她這麼大也應該懂事了 。讀書吃飯什麼東西不要錢啊 讀書吃飯什麼東西不要錢啊 讀書吃飯什麼東西不要錢啊 。她爸 是什麼人你們不清楚啊 是什麼人你們不清楚啊 是什麼人你們不清楚啊 ,明就很有錢 明就很有錢 明就很有錢 ,女兒這一點生活費都不 女兒這一點生活費都不 女兒這一點生活費都不 給……」
她猛地一震 她猛地一震 。
男人住院很久了 男人住院很久了 。她知道的 。肺水腫 ,渾身上下腫到連她都快 渾身上下腫到連她都快 渾身上下腫到連她都快 記不得他原本的樣子了 記不得他原本的樣子了 記不得他原本的樣子了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還有胃穿孔,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職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業病,她是知道的。男人每天在醫院裡做著治療吃各種 藥,連起身去廁所都不可能她也是知道的。 藥,連起身去廁所都不可能她也是知道的。 藥,連起身去廁所都不可能她也是知道的。 藥,連起身去廁所都不可能她也是知道的。 藥,連起身去廁所都不可能她也是知道的。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但是她卻只能從男人現在的妻子身上得知情況。沒有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任何辦法。她不能去醫院看他給打電話甚至替說 上一句話。 上一句話。
只是因為男人已經不再她母親的伴侶 只是因為男人已經不再她母親的伴侶 只是因為男人已經不再她母親的伴侶 只是因為男人已經不再她母親的伴侶 只是因為男人已經不再她母親的伴侶 ,不再是她的家人所認 不再是她的家人所認 不再是她的家人所認 同的家人 。
她回到房間裡 她回到房間裡 ,把自己埋進被窩 把自己埋進被窩 把自己埋進被窩 ,捂著臉 捂著臉 ,感覺被子 感覺被子 裡因為越來越多的二氧化碳 來越多的二氧化碳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而變得越來悶熱的空氣。細小水珠從眼睛 滲出,流到指縫裡再被子擦乾。如此 滲出,流到指縫裡再被子擦乾。如此 滲出,流到指縫裡再被子擦乾。如此 滲出,流到指縫裡再被子擦乾。如此 滲出,流到指縫裡再被子擦乾。如此 反復著 反復著 ,直到她再次入 直到她再次入 睡。
她又回到了巷 她又回到了巷 子口 。回到了那個她 最後一次見他的地方。回到了那個她 最後一次見他的地方。回到了那個她 最後一次見他的地方。回到了那個她 最後一次見他的地方。回到了那個她 最後一次見他的地方還 沒有走第一千零步 沒有走第一千零步 沒有走第一千零步 。 公車還沒有來男人放開她的手。 公車還沒有來男人放開她的手。 公車還沒有來男人放開她的手。 公車還沒有來男人放開她的手。
公車還沒有來男人放開她的手她側過頭看著男人的臉 她側過頭看著男人的臉 她側過頭看著男人的臉 。那張許久不見的臉在這樣夢境裡 那張許久不見的臉在這樣夢境裡 那張許久不見的臉在這樣夢境裡 那張許久不見的臉在這樣夢境裡 如此清晰 。上翹的嘴角細紋 上翹的嘴角細紋 上翹的嘴角細紋 ,笑起來的眼 角弧度。甚至男人笑起來的眼 角弧度。甚至男人笑起來的眼 角弧度。甚至男人笑起來的眼 角弧度。甚至男人笑起來的眼 角弧度。甚至男人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裡如水一般熠生輝的 光芒,和在那樣里存活稚嫩的 自己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曾經的,屬於她溫柔。卻再也不能像這樣在現實中握著 他的手,陪走過這條一千步小巷。 他的手,陪走過這條一千步小巷。 他的手,陪走過這條一千步小巷。 他的手,陪走過這條一千步小巷。 他的手,陪走過這條一千步小巷。
她扔掉了手裡的水果 她扔掉了手裡的水果 她扔掉了手裡的水果 ,甩出來一串透明的水珠 甩出來一串透明的水珠 甩出來一串透明的水珠 。她轉身抱住男 她轉身抱住男 人,悶在他胸口哭出聲來 悶在他胸口哭出聲來 悶在他胸口哭出聲來 。
不要難過 。不要傷心 不要傷心 。我知道你的 我知道你的 。
我知道你很溫柔 我知道你很溫柔 。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我也知道你愛我 也知道你愛我 。
夢裡的男人身材只是微發福 夢裡的男人身材只是微發福 夢裡的男人身材只是微發福 夢裡的男人身材只是微發福 ,看上去仍舊中氣十足 看上去仍舊中氣十足 看上去仍舊中氣十足 。他伸手 抱著她 ,笨拙得像是才剛開始當父親 笨拙得像是才剛開始當父親 笨拙得像是才剛開始當父親 笨拙得像是才剛開始當父親 。
「爸 。 」她哭著叫出聲來。 」她哭著叫出聲來。
」她哭著叫出聲來他輕地拍著她的背 他輕地拍著她的背 他輕地拍著她的背 ,可她知道就連這個如此寵溺地動作也 ,可她知道就連這個如此寵溺地動作也 ,可她知道就連這個如此寵溺地動作也 ,可她知道就連這個如此寵溺地動作也 ,可她知道就連這個如此寵溺地動作也 只是她臆想出來的 只是她臆想出來的 。她的鼻子越發酸澀 她的鼻子越發酸澀 她的鼻子越發酸澀 ,從他懷抱里抬起頭來 從他懷抱里抬起頭來 從他懷抱里抬起頭來 盯著他冒出鬍鬚的下巴 他冒出鬍鬚的下巴 。他替她擦乾淚水, 他替她擦乾淚水, 他替她擦乾淚水, 不說話 ,只是 輕地笑。 輕地笑。 然 後握著 她的手 她的手 ,順著小巷往回走 順著小巷往回走 順著小巷往回走 。
她低下頭 ,看著地面 看著地面 。陽光斜地灑下來 陽光斜地灑下來 陽光斜地灑下來 ,暖黃色的調 暖黃色的調 暖黃色的調 ,明 媚的溫度 ,就像夢 。
這就是夢 。但她不願意醒來 但她不願意醒來 ,寧願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腳尖 寧願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腳尖 寧願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腳尖 寧願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腳尖 ,一 步一地往回走 步一地往回走 。
九 百十九 百十、九百十八 九百十八 、九百十七 九百十七 。
爸,我們回家。

荔枝‧離之

2015 散文類 首獎
中文系三年級
劉純甫

睜開眼的時候,房間還是一片漆黑。下意識地往窗戶方向望去 ,從厚 重的窗簾縫隙底下流洩出亮金色 陽光看 得出 來時間似乎不早了。但你猜室友 應該還沒醒, 所以躡手腳地下了床扭開書桌上方的燈卻在轉身走向靠近 大門的衣櫃時冷不防地被突然推開「側擊」。伴隨對方一聲驚呼,你抱頭 大門的衣櫃時冷不防地被突然推開「側擊」。伴隨對方一聲驚呼,你抱頭 哀鳴,跳開一大步 ,並惱怒看著「兇手」。不過對方顯然沒有歉意反而更驚訝 ,並惱怒看著「兇手」。不過對方顯然沒有歉意反而更驚訝 你竟然比她晚起床這件事。 而你 經室友這麼提醒才發現自己今天似乎特別疲 憊,卻想不起來昨天到底是做了什麼事。若今要上課肯定會繼續倒回床上睡, 你如此 告訴她。但對方卻用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看你。 今天是周末。 她說。
你蹙眉看她帶著一臉無可救藥的表情從自己身旁走 過並 拉開窗簾,外頭晨 光燦爛,照得房間一室明亮。隱約記這幾日總是陰雨綿 ,想不到這一下竟 讓整片天空清洗如鏡。你不禁讚嘆起來,同時覺 得整個身體彷彿都要融化在這 整個暖洋的氣息裡,卻在眼睛即將瞇上時 被狠戳了一下。 原來是室友希望 你陪她出去逛,語氣充滿著期待和 興奮。你 看見室友如此神情,終究是難以 拒絕 ,只 好認命地去 洗把臉。 此刻 手捧著洗臉水 的你 ,注意到倒映在水面上的 影子。 那張 自己 再熟悉不過 卻又陌生的 臉,困惑的表情一覽無遺。 大浴場傳來 水聲淅瀝 ,朦朧熱氣氤蘊似乎有種聲音告訴自己還不是時候去深究這模糊 的感覺,厭煩甩 乾手上的水 ,像是想 甩開 那種 如陷五里霧中的不快,你決定 不再去想這件事。
時值用餐間,你身旁的人卻因為無法決定吃飯地點而覺得煩躁。 於是 你隨手指了一家 ,替她解決了這個問 題。等待上餐時,你聽著對方絮 絮叨地 說著近日發生的瑣碎事, 然而 你並沒有很仔細聽, 總覺得那些事都與 自己 無 關,但事後想起來當時之所以不聽其實是因為這些人你並熟悉 ,即使「據 說」那些人其實都是自己的同班學,連你覺得怪異怎麼會不熟悉到這種程度,可是當時自己的確沒有很在意這件事。望著餐館窗外發現條每天都 會 經過 的街道上似乎有點不同, 於是 你打斷對方的話,指著不遠處一幢新蓋建 築詢問 。室友卻說那 棟建築 已經蓋很久了,是拿來外租給學生的房子可在 你印象中那裡明還是一片空地,何時變成這樣而卻渾然不知。 一種不安的 焦慮感油然升起,彷彿有很多事都在變化可是今天之前 完全不知道,然而 你只是拿起一杯水啜飲,強忍心中的恐懼。
因為學校 蓋在山坡上 的關係 ,你跟朋友在往返的過程中總戲稱為「上山」 或「下山 」,平常為了節省時間都會抄捷徑但今天不知何走這條或「下山 」,平常為了節省時間都會抄捷徑但今天不知何走這條路」, 你和她手拎著一罐水果啤酒」, 你和她手拎著一罐水果啤酒經過了路邊的樹林茂盛排球場和籃。 有時候你真的會覺得這座 學校就像森林一樣,周遭種滿了樹和花然後在固定 的季節綻放她最美好時候,正如我們把青春光在這裡若是哪天回首過往,這些光陰就會蛻變成自己最美麗的回憶。沿著紅磚人行道 上走, 聽到一些學生提著行李喀啦地拖過面 的聲音 ,你抱著好玩的心態叫室友猜他 們這是離開還回來,然而室友 只是繼續往前走著 ,並沒有回答你。 其實這條 路沒有這 麼漫長,但是她莫名的沉默讓你覺得好像沒有盡頭本來想追上前 去, 卻因為她突然的停下而止住腳步。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青翠樹林,像繞滿了色煙嵐枝椏上開白 色的花 ,而你知道在花謝了之後會有一顆像是紅寶石的果子 ,那是荔枝樹, 初夏時節整座學校最美的地方。 每次經過時都會 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令 人流連忘返。 然而 你並不明白為什麼她選擇在這裡停下,你看著位與自己 同 住一年的室友 的背影 ,回憶有如潮水般湧來忽然想起剛從家裡搬學校住宿 時的那種孤單緊張以及提著行李敲門顫抖,是眼前這位女孩替你開了門,笑著說:「請多指教。」;同時你 也想起這個女孩看到門,笑著說:「請多指教。」;同時你 也想起這個女孩看到門,笑著說:「請多指教。」;同時你 也想起這個女孩看到心情不好時,會特 意拉你一起坐在電腦桌 前看電視、偶爾還會一起大聲唱歌,她是這樣的豁達開 朗,所以你喜歡同時 也羨慕她。 而如今卻沉默著你試探性地叫了她。 但她 忽然轉身對你說,再見。
你一愣, 下意識地 拉住她 的衣袖 ,以為對方醉意未消, 認真 告訴她你們是 住在一起的,當然是回去何來道 別? 她卻 說你們早已經 沒住在一起 , 現在 是與別人 在學校對面 租了一間套房 。你後退了幾步,踩到地上水窪瞬間 水花四濺,你注意到天空在面上的 倒影,橘紅色的雲朵快速飛過天際 ,然而 抬頭一看,依舊是斜暉脈光彩奪目。你 深吸一口氣,心裡已約略有了答 案。但 你仍抱著希望懷疑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又跟誰住呢 ?她淡然地告訴你 其實已經不住在那裡的事,一切都是 自己 想像出來的。唯一確定是你們當 時曾經在這裡道別 。
你原本困惑的眼慢睜大,荔枝樹椏 在此刻 迅速竄 長,包覆了周遭的 景色,你與 她僅剩一個圓圈的立足地。荔枝 花如雪,團圍住了你 們頭頂上那 片夕陽 。 你一直以為靠得越近就會緊密,想不到竟然是最遙遠的距離與她 四目相對的同時, 你的腦海閃過許多畫面,與先前不同是這些沒有 她,也沒有這座校園和荔枝樹而是一個完全不樣的地方你看見自己揹著雙肩包,走 過天橋 ,穿過排大樹來到一棟紅磚樓前臨水楊柳低垂池 裡荷花盛開, 廊上空無一 人, 你獨自站在階梯上看著鴿子猖狂地飛過樓頂消失在遠方。是的,你想起來了去年這個時候向朋友道別正好是荔枝花開的季節,香氣四溢夏天。你到中部求學卻在隔年不得轉回北部去適應一個全新的世界, 寂寞且孤獨你開始 變得沉默,並且刻意與以前的 朋友保持距離, 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軟弱然而 時間久了以後你 們已經 沒有 共同話題 ,索性斷了聯繫消極地繼續過著「新生活」你以為這樣就會忘記 ,索性斷了聯繫消極地繼續過著「新生活」你以為這樣就會忘記 了。 你看著眼前這位最要好的朋友,嘲諷地笑一下原來你從沒有忘記 過。在你內心深處,去那些時光仍是最好的回憶所以才會這 裡遇到 她。其實離開跟回來是沒有區別的, 回來久了,總是要離開的眾人皆如 此。 只是當時的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只是比我們早離開這裡,雖然會在不一樣的 地方畢業但共同記憶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向你伸出雙手。
微熱的風吹拂, 白花紛落,此刻抬眼已是淚如雨下你當時道別只注意自 己的感受,卻忽略了別人 眼裡的真誠, 偏見地認為別人的話都是虛假安慰, 但他們其實一直都在。 你飛快奔向她的瞬間, 初夏雪花幻化成串紅色果實, 墨綠的葉隨風搖曳,深樹林裡荔枝香漫天 ,你再度沉睡 。
醒來的時 候已是 傍晚 ,不同於夢裡的餘暉斑斕是偏 靛紫的深沉顏色 ,手 邊擱置著一瓶荔枝酒,或許是 循著 酒香做了這樣的夢 吧? 揚起了嘴角,拿身 旁的手機,撥了一個 你許久未 曾用過的電話號碼 。

灰黑色效應

2015 小說類 評審特別獎
中文系四年級
廖孟書

噠噠噠____〈戰爭交響曲〉1

1「 噠噠噠」,引自〈戰爭交響曲〉詩文,作者:林燿德。

2 〈Vogue〉:國際時尚雜誌。

3 〈裝苑〉:日本時裝設計雜誌。

樵夫、精靈、天才,Fashion War

貳零壹伍年碩二下

「喔!我的寶座…誰啊?明明還有那麼多座位,就偏偏要坐這個位子。」我在第二等的座位桌上放下筆記型電腦,暗罵著搶走最上等座位的人,但這個人不在位子上。

「胸口一直沉沉地痛,連好位子也被搶走,該不會是什麼壞預兆吧?呸呸呸,快停止胡思亂想,祈禱、祈禱,奶奶呀,請保佑小蜜我一切順利,不管到底是做了什麼樣的夢,總之不好的事通通都不要發生!」

我的寶座,從這間充滿工業裝潢風格的咖啡廳門口進來,沿著一大片落地窗而設的五張座位的最中間座位,由前往後數、由後往前數都是第三張,有如鎂光燈、聚光燈凝聚的照明,即使是看似午後陽光均勻分佈於五張座位,它也是全場最閃耀。

這時段座位如預料中不會客滿,但,我御用的座位桌上,竟擺滿了一些書籍與時裝雜誌,位子上不見人影,我掃興地走往寶座旁的位子(由門口沿著落地窗走過去第四組座位),這是店裡光線次好的座位,我經過被搶先佔領的第三組座位,發現桌上除了水杯和咖啡杯,還有服裝史、設計史、和幾本進口版的〈Vogue〉2、一本日本雜誌〈裝苑〉3,都是當季的月刊,我猜這座位的傢伙是服裝設計系的學生,從黑色長型又扁薄得只能收納極少枝筆的筆袋來看應該是男生。

這五排座位都是四人座的長方形桌、椅子兩兩相對的座位,我由第三組座位桌上的書籍擺放位置看出這名同學是坐在臨近第二組座位的位子,他是背對第二組,面對第四組座位,於是我在我的第四組座位上,選擇能背對第三組、面對第五組的位子,因為第五組沒人坐,目前視線上不會有其他人,能讓我專注於手上的事。

「棉花糖拿鐵,熱的,棉花糖多一點唷,謝謝!」

我向店員點了杯熱棉花糖拿鐵,按下電腦開關鍵,我揉著胸口,胸口陣陣的壓迫感並未消失,從我早上醒來到現在,除了注意力能夠轉移到老師講課內容的上課時間,其他時間壓迫感又會趁機浮現,連在我從學校走到校外的這間咖啡廳途中都不放過。

胸口的沈悶是心有餘悸的壓迫感,做惡夢驚醒的害怕感,今日早晨被夢嚇醒,滿頭大汗,想不起夢境的內容,纏繞好幾個小時的胸口悶痛也不是第一次。

大學時期曾經做過預知夢的我,也是這樣的驚醒汗流與胸悶纏繞,在醒來後的現實發生了夢境裡的情節,這不是我特殊擁有的能力,很多人都有類似經歷,上網搜尋就能搜尋到一堆預知夢的經驗者在尋求或為別人解惑,預知夢暗示即將的現實,但也能推敲出過往的信念、執著。

「崔蜜!」電腦螢幕亮起。

「崔蜜!」這聲音又再度喊了我一聲。

胸口的悶痛雪上加霜,我認得這聲音,即使已兩年未見過這個人。這音波能瞬間令我厭惡,真是惡夢,這或許是我今晨遺忘的夢境,我是否正深陷其惡夢中。我轉頭,惡狠狠地斜眼瞪向聲音的方向,正是這討厭的音源在佔據我的咖啡廳寶座,朱樵坐在那位子上。

「好久不見,妳不用這樣凶狠地看我吧!」

朱樵坐在面對我的位子上,我們中間隔了一張空椅與桌子的距離。我瞪著他,並以無言來回應他。

「妳也講點話吧。」

「我這樣脖子很酸,我不想跟你對話!」我轉頭回原本的方向。

「那我坐過去不就好。」朱樵立刻又重現我眼前,他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變成跟我同桌。真是厚臉皮到極點。

「走開啦!你一定是剛上完廁所,不要靠近我!」

「我哪是去廁所,我是去附近影印文件,我穿著外套出去又穿著外套進來耶,誰會在室內穿厚外套去上廁所?」我轉頭看朱樵的座椅上,的確披上了一件深藍色的棒球外套,從外表看起來,內裏應是厚厚的鋪棉。

「這位學姊,妳跟以前一樣沒禮貌耶。」

「誰是你學姊。我對他翻了個白眼。」

「我剛退伍沒多久,我報考了服研所的碩士班,三月初考試,考上就是你學弟了。妳今年順利畢業嗎?」服研所,正是我正在念的服裝設計研究所之簡稱。

「啊,是這樣啊。管你有沒有考上。就算你考上了,以後我也遇不到你,你開學時我早就順利畢業啦,真是太好了。」

「妳的“太好了”是指遇不到我還是順利畢業,還是指我考上服研所?」

「一語雙關前兩點。」

「妳有夠沒禮貌。」

「我只是以牙還牙,以怨報怨。」

2009年大學放榜

填志願這件事,激發我無限想像力,編織著無限多元的未來與美夢。就

像你預定下個月去東京迪士尼樂園玩,你現在就忍不住想像自己和米老鼠正在夢幻城堡前合照,做夢會夢到自己不需雲霄飛車就能違反地心引力在飛梭於夢幻樂園中,甚至無限翱翔於東京上空,去俯瞰整個你原本所想像與超越想像兩者交織出的日本。

服裝設計系會填在第六志願的原因,從自己會些素描、一些插畫、麥克筆畫的才藝、喜歡看時尚雜誌和注重穿著打扮來決定。前五志願的大學志願,填的是四所學校的英文系、一所電影系。

單純認為讀英文系能自然而然讓我看懂、聽懂、說一口流利英文,以後看英文電影都不需要字幕,國際影展上的電影都是不上字幕的;電影系是因為我喜歡看電影,不論是好萊塢大片或是小眾的文藝片都能列進我的租片選單,電影總是能令人沈浸在劇情與美麗的畫面裡。

由於美術術科考得不盡理想,需要術科成績共同加總的科系(美術系、工藝系等等)我一概不填(填了也是白填),第六志願開始填不需術科成績的設計相關科系(服裝設計、工業設計、景觀設計等等),以服裝設計開始進入候選名單。

不確定將來要做什麼,不管放榜結果如何,除了落榜,我都能接受。

服裝設計系的入取通知,是時髦模樣的遊子求學記的門票,能合理地向父母要零用錢買Vogue、新衣、首飾打造亮麗生活。開學前,成天這樣夢著,至於此系的課程預習與畢業之後的出路、想法,皆是:將來再說。

2010年大一下

大一下學期,奇蹟發生。

入學後,有些課程令我措手不及,只有服裝畫讓我得心應手;藝術史、設計史內容龐大,我不求精深鑽研;車縫技術的課程與作業是超乎想像地令我狼狽;創作設計的課程也很惱人,評圖4的時候,常被老師批評毫無深度與缺乏熱情的精神。總之,我是個成績、表現、精神都相當普通甚至水準之下的學生。

4 評圖:設計課程,老師評論學生作品。

午餐時間我很少餓,我常獨自在圖書館小睡,等待下午第一堂課,餓了才吃些簡單的餐點,不選擇與同學們一道吃飯是因為想減少食物的開銷,想多省點錢買衣服和化妝品,和團體吃飯就必須對最後結論的餐點之選擇與價格妥協。四人房的宿舍已夠令我不自在,當初求爸媽幫我租小套房外宿未成,讓我心碎,一個人自由地外宿是我對大學生活的憧憬與美夢之一,於是拿午餐時間成就我每日的自在。我在班上算是獨來獨往的人,但我也能在各個小團體間打交道與相處,這樣的生活能讓我輕鬆,或許這也是老天爺沒讓我考上需要大量團體作業的電影系的原因。

奇蹟發生在大一下學期,2月底,牛仔褲潮牌為推動學生設計與發表的平台,舉辦大專院校競賽,限服裝相關科系的大專院校學生參加,設計一件男褲

或女褲,主題是:「印象」。創作設計課老師要求全班參賽當作學期成績之一。這是我第一次對作品用盡全心、用盡全力,原來熱情投入是這種感覺。

4月底,意想不到的比賽結果公佈,男褲組冠軍竟是我的名字,我驚訝了好幾天才相信。

得獎讓我成為系上的焦點,教室走廊瞬間為我鋪了紅地毯般,爆紅的我一走動就能受到同學給予的驚歎與恭喜。同學們稱我是異軍突起的天才,天才的名號讓我忍不住心裡驕傲。同學們如記者般探我靈感的究竟,狗仔般地揣測我必定是有個男朋友當繆思才會報名鮮少女生參加的男褲組,浪漫之猜測對了一半,繆思是我心儀但非男友的同校外系男生,我怕形象會成花癡,所以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原因,只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讓我生出靈感。

「印象」原本不模糊,但我現在刻意模糊與遺忘。我在比賽的徵件海報中看到男褲組的資訊時,腦子裡閃過那男生常穿的灰黑色褲子,於是我打算以那位繆思的形象與風格來設計比賽的褲子,日以繼夜地研究如何染出我印象中的灰黑色牛仔布,並重新設計線條,配上獨特的印花,吃飯與治裝的開銷全挪到染布、印花、剪裁的實驗上。

「等是男女朋友後再說吧。」我們不是男女朋友,要是被那男生發現這件褲子的事,這會令我難為情到極點,關於褲子比賽的事,我完全沒向他透露。那位繆思是我通適課的同學,我們經常坐在一起上課偷聊天,我對他的好感度漸增。

「太棒了!原來我真的適合服裝設計的!那我將來要朝服裝設計師發展!」我對自己精神喊話。得獎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適合這個科系,而且是打敗了各校參賽者的第一名,這是入學以來最令我有活力的事。

這樣的精神喊話其實力量薄弱,比起熱忱於時尚與服裝設計這一塊的人,我也懷疑得獎是否是僥倖的成分占多數。「會不會只是幸運?」偶然的得獎帶來對於未來的方向漸確定的感覺,但目前唯一的偶然令我懷疑是否為僥倖而已,我想要肯定自己,卻又鑽牛角尖。

在比賽結果公佈後、5月底的某一上課天,滿心期待能與那位繆思一起上的通適課,下課時他突然發表他對我的妝容大有意見。

「崔蜜,妳本來就會塗這麼鮮豔的粉紅色眼影嗎?還有黃色啊、綠色啊,好像孔雀一樣。」

「沒有耶,高中時上學不能化妝呀。」

「假日啊。」

「沒有,都只有擦睫毛膏,零用錢也沒那麼多能買化妝品。」

「所以妳是進大學後才耳濡目染的?」

「才沒有,我本來就想試試,我本來看的時裝雜誌裡也都有介紹這種妝容,現在韓國明星也很流行,開價彩妝店都買得到呀。」

「喔?所以是想化這種妝的女生都會去念設計?通常都是設計學院的女生這樣化妝,我以前的高中同學去念了視覺設計系後也變這樣,她說大家都這樣,

所以她就這樣。」

「我不是呀,我覺得我擦這些顏色很適合呀,而且這不是設計系學生的專利,我認為大家都能擦。」

「但也是因為大家都這麼做,妳也才想參入跟著爭奇鬥豔吧,妳們設計系的人總是喜歡以某種符號來顯示自己,好像怕被人家說不像設計系的學生,感覺像一種…偽裝。」

可愛的眼影顏色在他蒙蔽的雙眼裡是沒有美感的矯揉造作,粉紅色、黃色、翠綠色的眼影被他說得黯淡無光,他認為這是服裝設計系學生活在象牙塔裡的自以為是妝容。

我感到憤怒與不被尊重,以他為褲子的靈感的我像個浪費時間做戀愛白日夢的笨蛋,好在我還沒告訴他這一切。

我吞了吞口水,對他說:「你腦袋很僵耶,你太缺乏創意,難怪你連通適課的電影賞析報告都寫不好,虧你還是英文系,文筆爛又沒見解。」他瞪大雙眼看我,我在他面前掉頭走人。我覺得我好像創作上計課的老師在幫學生評圖。

我再也不要坐他旁邊。得獎的褲子顏色是參考他常穿的灰黑色長褲,我特別用心染了塊灰黑色牛仔布,絕對不讓這件事被大家發現,那會有多糗。

四人房的宿舍無法讓我盡情哭哭啼啼,我不願被人發現我把自己搞成失戀的下場。沒地方能哭,就乾脆不哭。我到咖啡廳去冷靜思緒,大庭廣眾之下能讓我忍住淚水。

我試著轉移失戀的注意力,就真的發生了足以讓我徹底轉移焦點也更懊惱的事。6月初的立體剪裁課下課,我從教室回到宿舍,發現放在工具箱裡的布剪5不見了,整個包包也沒有,我衝回到剛剛有使用布剪的立裁教室也找不著,我的布剪被我弄丟了。

5 布剪:裁剪布料的專用剪刀。

布剪是奶奶送我的入學禮物,一把三千元的蜻蜓牌布剪,奶奶特地等到傳統市場的布剪攤販來擺攤的時間去買的。我在宿舍房間裡心急地使用電腦,在臉書、系版張貼尋找布剪的貼文,趁室友睡了才敢哭,無心擦拭被滴上淚水的電腦鍵盤。

還有好幾堂課需要使用布剪,期末考時也需要,幸好,同班同學麥欣菱看到我張貼尋刀啟示之後,主動借我一把布剪,說是她家裡多出來的,炎熱的6月,因她的幫助,平靜我許多暴躁與不安。

「麥麥,妳真是仙女!謝謝妳借我布剪。」考完試,我將布剪還給麥欣菱。

「啊…妳太誇張。妳先留著用吧,等妳找到布剪再還我,那是我家多的布剪,沒關係的。」

「但我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找到呀!布剪可是消耗品呢。」

「布剪只需要定期磨刀就好啦,這把也使用很久了,妳使用上不用顧慮

太多,再買一把太花錢了,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

「我真的很謝謝妳。」

「不會的,之後再說吧。」

2010年升大二的暑假

暑假來臨,布剪始終毫無下落。暑假我回到臺中,才向家人坦誠布剪的事,爸媽為此事對我生氣,說我被得獎這件事沖昏頭而渙散,我反駁我絕非因此丟了這麼重要的禮物。

「崔蜜,妳怎麼那麼不懂得珍惜東西,奶奶送的剪刀妳也能弄丟?妳東西不珍惜,我們還該幫妳在臺北租小套房嗎?大二妳還是住學校宿舍比較妥當!外宿的事大三以後再說吧!」爸爸正在氣頭上,我不甘被這樣冠上種種罪名與懲罰,和爸爸吵了幾天架才落幕。

「布剪的事情沒有關係,暑假回來就好好休息,奶奶會幫妳跟爸爸媽媽講好話的。還有這個,噓,不要告訴妳爸媽喔。奶奶偷偷塞了三千元到我手上,並要我趕快收進褲子的口袋。

「不要啦!我還有獎金呀,我會用獎金買一把一樣的布剪啦,奶奶妳不用擔心啦。」我把錢推回奶奶手上。

「拿去吧,奶奶現在行動不太方便,本來爺爺要去幫我買把新布剪給妳,但妳爸媽堅持要妳自己買,所以,這些錢妳就善加利用或存起來都行,去多做些妳喜歡的事,能幫助妳築美好的夢是奶奶最開心的事。」

「築美好的夢?奶奶是指什麼呢?」心裡漸漸地混濁感充斥,我急著甩開這份不安。「就以大二的服裝週比賽第一名為目標吧!」內心裡喊了這樣的口號,希望能找到夢想,校際比賽成了暫時的目標。

夜裡做了個夢,夢見有個男孩穿著那件灰黑色的褲子,他頒了獎狀給我,我很開心,可是他為什麼穿著那件褲子…

「還給我!」

2010年大二上

9月開學的校園充滿熱氣與人氣,露天下行走的學生們皮膚反射著陽光的白炙,每個人都像是一顆顆會動的白熾燈泡與陽光一起熨燙著柏油路的人行道,汗流浹背如同蒸氣浴隨行。

「崔蜜、崔蜜。」是同班同學朱樵的聲音。我轉身,陽光刺眼,令人瞇眼相視。「朱樵?」

「服裝週我想找妳一組,妳在找組員了嗎?」

「服裝週?也太早了吧?期中考後才要交名單不是嗎?」陽光使我瞇得看不清楚朱樵的表情。

「趕快找組員比較好啊,可以早點開始討論。還是妳已經跟別人一組?」

服裝週是服裝設計系上的年度盛事,每一學年的下學期舉行的校際服裝比賽,大一不須參賽,大二、大三、大四的學生都必須參加才能畢業,大二規定是團體賽(2至3人一組),大三、大四則是個人競賽。

積極與效率地想以最快速度找好隊友,的確像他的作風,大一課堂上自我介紹時,朱樵以穩健的台風向大家表明自己對服裝設計的熱忱與成為服裝設計師的目標,自信的精彩介紹令人拍手叫好,我連我的自我介紹內容都忘了。

「是還沒有。你怎麼會找我一組?你們那群不是有七、八個人?」

「我們那群是七個人,但兩人為單位組成一組,就會多出一個人沒組別,我自願當那一枚。」

「啊,可以兩到三人一組啊!嗯……還是你是海市蜃樓?太熱了,所以我正在跟幻覺說話?」

「哈哈哈,那拜託妳把我當作綠洲吧!好啦,天氣好熱,我長話短說吧。那樣分組更不好處理,哪些組要三人,哪些組要兩人,最後一定很多問題然後鬧不和。找妳的原因是,我覺得妳上次男褲的比賽表現真的很厲害,我忍不住要說妳一鳴驚人,所以我想找妳一起。」

「喔…你說那件比賽的褲子啊,哈、哈。」我慢半拍回答,突然不知如何反應。想到那件褲子,雖然驕傲,但掺了些雜質,令我想起來像犯過敏地無法正常思考。

「怎麼了嗎?哈哈是什麼意思?」

「沒事。想到其他事而已。你讓我回去想一下好嗎?」

「嗯?妳想到什麼?該不會是我那次比賽只有佳作,妳怕我拖累妳?」

「沒有,並沒有!別亂想!我才不會那樣。」

「我開玩笑的啦。好啦。妳考慮看看。」

「當時的得獎名單我早就忘了,他是特地講的吧。」我心想。

大一時,朱樵的自我介紹最令人深刻,他的家庭背景羨煞不少學生,朱樵家裡正是開服裝設計工作室,同學們為此羨慕不已,我只想著他這樣都能省材料費真是方便。他們家的工作室名為「朱堡」,好輝煌的名字,讓人覺得他像王子一樣,住在珠寶雕琢的城堡裡。

朱樵再度發揮,將自己的名字化作自我介紹的高潮,他堅定表明將來要自創品牌,說自己不可能只待在自家工作室,他要讓自己走得更遠,無論時尚與創業是如何變化萬千與競爭,他都會堅持,就像刻苦耐勞的樵夫,秉持著無比熱忱,永不懈怠。王子身份佐以樵夫精神,搏得滿堂叫好。

「朱樵,我還是不懂你為何找我一組?如果你要找獨來獨往的同學,有很多成績都比我好啊,你怎麼不去找他們?」朱樵的表情我看不清楚,明明人在我旁邊,卻看起來模模糊糊的。

突然有個人從我們面前跑過並停下與我們相視而立,我驚覺他是我曾經

在通適課上心儀的男同學,而且正穿著我得獎的褲子,我當下一股怒氣湧上。

「你不準穿那件褲子!還給我!」

男同學轉身開始奔跑。

「還我!」我衝向前,急於想追上。朱樵也一起跑了起來。

「妳要不要跟我一組啊?妳考慮好了沒?」

「不要吵!你沒看到我在忙嗎?」

那男同學一直跑,我一直追,朱樵一直問。我醒來時滿頭大汗,枕頭全濕,距離鬧鐘響的時間還有一小時,我只想拿一個新枕頭套做更換,完全不想再睡回籠覺。

服裝構成課在車縫專用教室上課,我和班上的三朵花,四個人坐成田字型,兩兩相對地縫製明天要交的襯衫領作業。麥欣菱坐我左手邊、洪允瑤坐我正對面、于芷琦坐我的對角線也就是麥欣菱正對面與洪允瑤的右手邊。三位女孩是班上的好姐妹三人組,被稱為三朵花,我常和三朵花上課時坐在一起。我在班上算是來來獨往遊走於各團體打交道的類型,朱樵可能是看準這點才來找我,這樣答應的機率比較高,我本來也是想找單人型的人分組的。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躂噠、噠噠躂、噠噠噠噠躂…… 」此起彼落的車縫機踩踏板,反覆以各自不同的節奏,交織共振成教室裡獨有的交響曲。

「崔崔,聽朱樵說妳服裝週會跟他一組?」麥欣菱問我。

「噠噠噠噠。」我把手上的裁片車縫一個段落,停下。

「妳怎麼知道?」我抬頭看麥欣菱,她正將她手上的裁片放進車縫機的固定針下方,將車針釘上裁片6

6 裁片:服裝製作中,紙上打版後,布料依照打版形狀而才出的布塊,稱為裁片。

「我…」

「真的假的?」洪允瑤起身換車縫機的車縫線卷,也剛好打斷了麥欣菱的話。

「我早上和他同一堂課,剛好提到比賽,他說妳答應要跟他一組了。」麥欣菱繼續說完。

「你們故意同一堂選修啦,崔崔妳跟朱樵很熟?我沒看過你們講話呀。」洪允瑤邊說邊將剛換上的車縫線重新穿梭於機檯上的固定孔中。

「妳們自己不選那堂課的!」麥欣菱開始車縫。「噠、噠、噠…」

「蠻不熟的。」我真的很少跟他講話。

「那怎麼會?」于芷琦抬頭問。

「嗯…他上週突然問我,好像是他們那群分組的人數問題,所以他自願單獨出來找組員。」

「也太快找組別了吧,才開學沒多久!妳小心麥麥吃醋喔!我和芷琦也跟他不熟,倒是麥麥跟他很好。」洪允瑤糗著麥欣菱。

「噠。」聲音出自麥欣菱那檯車縫機。

洪允瑤說話同時,我剛好看見麥欣菱突然停下車縫的動作,她取下裁片,我發現她把布塊車皺了,她用拆線器拆起線來。她的樣子讓我有點緊張。

「我也沒有跟他很好,也不會吃醋!洪允瑤妳別再造謠!啊啊,襯衫領的三角轉彎處好難車唷。」麥欣菱反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洪允瑤和于芷琪大笑。

「嘿!別誤會我跟朱樵啊!」我急著說。

「妳們也不要誤會我跟朱樵啊!」麥欣菱接著說。

「那崔崔妳後來怎麼會答應他?」于芷琦問。

「我也還沒有找組員,我覺得跟他一組一定會收獲很多,他成績比我好太多太多,之後他覺得跟我一組很辛苦,哈哈哈。」「噠噠、噠、噠噠噠。」我剛好車縫到領片的三角轉彎處,這部分需要慢慢放下車針、轉彎裁片、踩踏板輕踩、手輕輕推動裁片,雖然慢板但緊張。

「不會呀!妳是一鳴驚人的類型,妳設計的那件褲子太帥了,妳應該是天才型。所以他才會找你吧,他企圖心那麼強,一定想拿第一名。」于芷琦說。

要和優秀的朱樵同組,令我壓力重重,遲遲不敢答應。但我卻為了某件事而動搖,最後終於答應他。

11月,期中考後,分組名單一繳交完,全二年級就進入了比賽氛圍中,逐漸地忙碌與緊張。因為必須和朱樵一起討論比賽的內容,和他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

「崔蜜,妳到底為什麼當初要參加男褲組啊?要不是妳,我就能進前三名了,哈哈哈,是要做給誰的褲子嗎?男友、青梅竹馬、暗戀的人、哥哥、爸爸?」

「你已經問很多遍啦,不要一直問。」

「妳從來沒回答過啊,那我當然一直問,到底是怎麼樣的秘密啊?」

「…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就是了,一定要保密喔!」

受不了朱樵再三逼問,於是簡要回答他,僅透露是為了當時心儀的男生,朱樵繼續追問其身份,我只能再透露是同校不同系的學生,回答尺度已達底線。

「不要再問下去了,感覺好八卦,我不想講那麼多啦,反正我也不喜歡對方了。」

「再問下去,就快要連名帶姓的告訴你了,萬一你也認識他,那還得了,一定超丟臉的。」我心想。

「哈哈哈哈哈,這沒什麼好不好意思說的啊!」

「又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講出來,不像你!」

像朱樵這樣對服裝設計有企圖心、有夢想與積極熱忱的人,對於其他人的創作靈感有所好奇與探求,的確是創作該有的態度,但之於我則成了難纏的窮追猛打。

11月底,一天,手機響起。「崔蜜同學,這裡是系辦公室,這裡收到一把蜻蜓牌的布剪,麻煩妳來確認是否是妳當初遺失的那把。」

2011年大二下

半夜手機不斷震動,我驚醒。來電顯示:「朱樵」

「崔蜜,妳襯衫衣襬沒處理好,整件衣服都不平整,妳要重做!妳車縫技術真的很差。妳是只會做褲子嗎?還是妳沒有了暗戀的對象可當靈感,就什麼都不會了?」

「朱樵!我在睡覺耶!你一定要吵我然後講話還要連帶羞辱嗎?講得好像我是那種沒有愛情就不行的女生!那你自己呢?你不也是為了某人才要做女裝的部分?我會負責把襯衫處理好,當初我有提醒你跟我一組要三思,因為我車縫成績都是及格邊緣!」

「不要大吼大叫好嗎!分組本來就很容易吵架,妳去把抗壓力提高一點吧。分組比賽就是這樣會有爭執,以後進職場一定更多這種情形,早點適應吧。」

「你以為你是誰!不要一直跟我說教!以後不要再半夜打來鬧我!」我氣得掛斷電話,然而電話又繼續震動起朱樵的來電,我乾脆手機關機。

「叩、叩、叩、叩、叩。我的房間門被敲出一陣急促聲響。同學,我們是住妳們隔壁的鄰居,請不要在半夜吵鬧好嗎?已經很多次了!」

就讀建築系的室友最近因系上的專案,與老師赴金門與內地參訪三週,這段時間只有我一人睡在這房間。半夜裡常接到朱樵打來說些吹毛求疵又冷嘲熱諷的話,情緒總是被牽動,他不斷破壞我的睡眠與脾氣,逼得我咆哮反擊又要不斷地向鄰居道歉。我覺得孤單又無處傾訴,一個人在小小的窩裡被所有人怪罪著,白天、夜裡循環著惡夢一般。

二年級下學期剛開學,初賽即將在3月中旬來臨,比賽是每一組自定一主題,初賽交出完整的四套服裝,進入決賽後,必須再多設計出兩套,連同原本的四套一同上台由模特兒走秀,總共六套。真是多虧了積極又熱愛時尚的朱樵的不斷刁鑽,讓製衣進度一切都很順利。

〈時尚大帝〉7這部紀錄片裡提到,時尚界的老佛爺:卡爾拉格斐8大師的創作靈感是無時無刻,說他總在夢裡靈光乍現,即使入睡也在創作一件件美麗衣裳,成就著、延續著香奈兒的美妙與偉大。對於比賽與競爭當前的學生,睡眠是最大的奢侈,壓力隨著打盹進到夢裡成了夢魘,睡前布料的觸感與裁縫車的車針上上下下噠噠聲會加碼上映在夢境裡,但夢到什麼都無所謂,能睡覺的機會已經媲美比賽得獎的珍貴。

7 〈時尚大帝〉:紀錄片電影,記錄香奈兒總監卡爾拉格斐的工作、創作與生活。

8 卡爾拉格斐:德國籍服裝設計師,現任於法國香奈兒品牌創意總監與設計師。

「妳怎麼能一天睡個七小時,而且妳又不接電話?我們還要實驗很多不同的車工法、還有很多布料與裝飾還沒討論耶。」

「拜託,我已經講過不要在半夜打來,而且我有室友耶,你連我睡覺時間都要管?」

「我覺得妳睡眠可再縮短兩小時,這樣我們可以為做更多事或修改更多細節,更能超前別人,我每天只睡五小時,半夜常常因為進度而睡不好,但我還是早起,我們可以早點到學校討論啊!而且妳住學校宿舍這麼近,又不麻煩,我可是住比較遠耶。」

「你很自以為是耶!都是我的錯嗎?我並沒有偷懶耶,我沒有讓進度落後呀!你回家後還可以自由運用你家的工作室,我回宿舍就沒有裁縫機可用了耶!我這樣還不夠善用時間嗎?」

「我可沒有把東西留到回家做,我也是跟妳一起在學校把進度趕完才離開,妳要是早點起床奮鬥,我就不用天天晚歸,妳的車縫爛技還害我回去無法安心睡覺。」

「憑什麼這樣就能干涉我的作息!我是女生耶,我會有需要多休息又不能吃冰還鬧肚子痛的生理期,你有嗎?我今天就是生理期來,肚子痛得要命,我也吃了止痛藥,沒有吵著要休息呀!」

「……」朱樵終於肯沈默。

「我們好好尊重睡眠,我們就離卡爾拉格斐的偉大更接近了,他到現在都這麼健康長壽又有創意想必是有好好地保持充足睡眠。」

「不要詭辯,我覺得卡爾拉格斐是因為減肥,所以…」

「喔!我們兩個都很瘦,所以我們只需顧好睡眠品質就好。」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避免我對他的積怨指數上升。

脾氣很差的每一天,這陣子屢次夢到那位曾經的繆思男神,他又穿著那件褲子跑給我追,今天早上又夢到了。他又穿著那件褲子跑給我追,醒來每天要面對朱樵就夠煩了,居然還有個好久不見的人來夢裡擾亂。

「崔蜜,我上次提到的我找的男模特兒,他到了。」

「喔!我馬上好。」我將針線快快收拾好,接著我和朱樵走出工作室到設計大樓的一樓門口接那位男模特兒。

「對了,他叫許立洋,體育課認識的,我們後來常一起打籃球。」朱樵在快到門口前,邊走邊對我說。

「什麼?許立洋?」

「是啊,怎麼?妳認識?」我還沒回答朱樵,就看到許立洋站在眼前。

「嘿……崔蜜,好久不見。」

「原來你們認識啊!崔蜜妳還說妳有任何能勝任男模特兒的朋友或同學。」

我太過震驚,以至於無言以對。

許立洋正穿著他常穿的灰黑色長褲,我得獎的褲子正是以他這件灰黑色

作為參考,我嘗試無數次才染出類似的灰黑色,加上我日夜思考出的原創剪裁,手染加剪裁讓我得了大獎。我現在緊張兮兮,怕一切穿幫,要是朱樵從褲子顏色發現許立洋就是我以前喜歡的人,那一定很丟臉,萬一他大嘴巴跟許立洋透露,那我一定糗到哭出來。

許立洋在更衣室換上我縫製的衣服,我實在很難相信目前所發生的事,坐立不安中,許立洋步出更衣室。

「許立洋,你穿起來超級適合!尤其褲子!這可是崔密做的,崔蜜可是設計男褲的天才,她設計的男褲都特別好看。」

我心頭一震,朱樵的話聽起來好刺耳,好像是故意說的,緊張的感覺轉為極度沈重壓在我胸口,也對朱樵起了疑心。

「她設計的男褲?崔蜜妳不是女的嗎?」

「你這不是廢話嗎?」

「所以他才疑問啊,好好一個女生卻特別會設計男褲?哈哈,崔蜜平常講話都這樣,你不要介意呀。」朱樵使了我一個眼色,暗示我的無禮,我覺得他才是無禮加無理。」

「不會啦,哈哈哈哈哈。」許立洋以笑聲打圓場。

「你不要講多餘的話不就沒事,還在別人面前說我平常都這樣?」我心裡對朱樵有所抱怨,但沒有說出來,怕場面會演變成難以收拾的爭吵,

我用盡全心在創作新的剪裁與設計的男褲,為了擺脫許立洋穿著那件得獎褲子與他跑我追的惡夢,我可是在和我的過去與潛意識奮鬥,這麼千辛萬苦,卻又再和許立洋扯上關係。

要我負責設計男裝是朱樵的請求,他說服由當時獲得首獎的我來設計男裝部分,他認為這樣能提高入圍決賽與獲獎的機率與自信,雖然我提出我對女裝的部分比較有意願,但是朱樵有一個更有力的理由,也是我當初考慮答應他的原因。

「崔蜜,妳奶奶送你的剪刀後來有找到嗎?」

「啊?喔…找到了。你怎麼知道?」我突然對許立洋的問話反應不過來。

「妳把尋刀啟示貼在所有學院走廊上的佈告欄啊,上面寫著:重要!是我奶奶送我的禮物,請求大家幫忙找尋!…還有…。」許立洋加強語氣地說出佈告的內容。」

「好了、好了、好了。不用把標語全部說出來。」我覺得許立洋根本想捅我一刀,故意讓我覺得丟臉。

「剪刀?布剪?」朱樵問。

「對啊,布剪啦。大一時我奶奶送我一把布剪當入學禮物,被我弄丟了。」

「那叫布剪喔?」

「對的。我想起來了,妳有在網頁上和臉書上貼文詢問,後來聽說找到了。」

「對呀。有人送到系辦公室,但不知他是誰,系秘書說他當時不在位子上,有人趁機放在他桌上,只留了張字條僅註明是撿到的。」

「幹嘛神秘兮兮,什麼時候找到的?」許立洋問。

「上學期,期中考後。」

「過了一個暑假還能找到?還偷偷還?不可能是突然撿到的,一定是故意偷走,後來過意不去才歸還。」許立洋繼續說。

「也有可能是不小心拿走,對方誤以為是自己的,然後過很久才發現自己誤拿。」朱樵說。

「妳沒貼名字?」許立洋問。

「沒有,現在有貼了。」

「妳工具最好都貼上名字,要比賽了,工具突然不見會很棘手。」朱樵碎碎念。

「好啦、好啦。」

「若是不小心拿走的,為何歸還時不敢透露身份?」許立洋問。

「或許對方認為:崔蜜應該已經花錢買一把新布剪,怕承認時被崔蜜毒舌攻擊吧。」

「我沒那麼無聊,有歸還我就能原諒啦。」

「要我可不原諒那麼兩光的人,造成別人困擾的人都該有報應。」許立洋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許立洋真的在為我抱不平,我居然有點高興。

許立洋試衣結束就離開,他一離開,朱樵開始責備我,說我對他好不容易請來的模特兒無禮至極,我為了制止朱樵的連環攻擊,只好稍微解釋我和許立洋曾有口角上的不愉快,但制止失敗。

「所以你們今天才那麼尷尬。他當初也不願意來幫我們走秀,是我說服他的啊,我們打球時也偶爾會吵架,但都能收拾,正因為我不像妳那麼不圓滑,難怪妳都獨來獨往,妳可別和三朵花交惡啊。總之,妳今天很不尊重許立洋,萬一他翻臉不願幫我們走秀怎麼辦?再找一個模特兒要花不少時間耶。」

「我獨來獨往不代表我沒朋友!我不圓滑?你才尖酸刻薄。」

「我不管你們有什麼過節,對方都跟你打招呼了,妳還不理人。他還關心妳的布剪耶,妳最好會做人一點,我們就不用找模特兒找得那麼辛苦。」

「什麼啊!你不要把錯都怪到我頭上!那只是剛好你找的男模特兒跟我有過節,而且,又不是所有模特兒都是你在找!」

終於,我們進了決賽,所有入圍者蓄勢待發地等待服裝週時決勝負。決賽前因為彼此都有壓力與期待,我們吵得更激烈。去年暑假時,我心裡發願自己今年要得第一名,但在過程中,我覺得我的意志並不堅定與執著,不像朱樵那樣總能為此充滿能量,我心裡知道,要不是他跟我一組,我恐怕也只能維持那一陣子的天才光環。

4月底,決賽當天,展演開始。

燈光、音樂、美好的服裝、模特兒的貓步,炫目的凝聚在服裝週伸展檯上,創意與藝術以時尚的方式渲染全場。

輪到我們這組模特兒出場,我和朱樵在台下緊張盯著台上,模特兒的自信步伐輕盈並且穩重讓我們鬆一口氣,但仍不敢鬆懈祈禱一切順利。衣著在燈光下、音樂中、表演裡四射出有別於視聽覺的夢幻,超越感官滲透到心裡的感動,特別是親手縫製與設計這些衣著的我們的心裡。

默默承認最觸動我的是:我曾經的願望是讓許立洋穿我做的灰黑色長褲,現在,我的願望被超越性地實現,實現地如此超現實,當美夢成真時是如此比夢還不真實,我以為我早就不以此為夢,但眼前事仍令我雀躍,會不會我心底一直掛念著?

模特兒走秀演出結束,緊接著,各組學生必須帶領模特兒上台謝幕,同時能接受親友獻花,為了破除朱樵對我的人際關係之誤解,我邀請在臺北念書的高中同學們來參觀,謝幕時,我手中瞬間捧滿了花束,數量與朱樵不相上下。

「崔蜜,服裝秀太棒了!你們都好棒唷!明年妳一定也要入決賽唷!我們一定會再來幫妳加油!」

「一定會的!」我大聲回應,為了讓朱樵聽見我的宣戰。

謝完幕,回到伸展檯後台,朱樵對我說:「明年決賽見啦,以後我們就是敵人了。」

頒獎時刻,我們這組得了二年級第三名,三朵花是佳作。我和朱樵一同上台領獎與合照,我心想:「這應該是我們最後的最近距離了。」

賽後,我總算自由,我開始到學校附近裝潢最美、咖啡最香的咖啡廳,坐在落地窗邊的位子,讓腦袋放空,消除掉朱樵這半年來給我的壓力與厭惡感,我心想:「麥欣菱最好不要喜歡這樣討厭的傢伙。」

我回憶起當時朱樵找我一組時,朱樵就坦誠他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喜歡麥欣菱,因為我常和三朵花接觸,他希望我能幫助他接近麥欣菱。我也看出麥欣菱對朱樵也有好感,我因為對麥欣菱的幫助很感謝,若能幫助他們之間有好的發展也是報答她。

「我可不是月老喔!而且你找女生一組,麥欣菱會覺得很奇怪吧。」

「不會啦。」

「要是我就會覺得很奇怪,喜歡自己的男生去跟別的女生一組,太詭異又太迂迴!」

「不會的。麥欣菱不會想那麼多。」

「原來你跟她很熟?不然你找她一組啊。」

「還好,就感覺啦。怎麼可能拆散三朵花啊,總不能破壞她們感情。放心啦,我不會讓她誤會,但妳也要幫我。」

「我也不希望她誤會,反正你自己多找機會跟她接觸啦,加油吧!」

這就是當時朱樵找我的原因之一,我被這一點給動搖,或許是自己也曾

為許立洋而投入創作,因此直覺想答應。我不清楚這段忙碌又長期的日子裡,朱樵是否有多把握機會麥欣菱交集,我一樣上課時都會和三朵花坐在一起,朱樵只是常問我有沒有見到麥欣菱。

在確定我們這組的服裝主題後,他開始說服我由我負責男裝設計;他負責女裝的設計,他說他想以喜歡的人為靈感來創作,就像我大一時創作那件男褲一樣,我為了這一點,因而無法拒絕,不管朱樵再怎麼與我相處不愉快,我也受到感動,這一點也答應了他。

朱樵就連追女生,需要長時間繞路也能熬住,果然是刻苦樵夫精神的王子。

王子追求著公主,也追求著城堡之外的夢想與發展。

「那我追求什麼呢?反正我才大二,還有段時間能思考。」胸口感到好沈重。

2011年大三上

大三後,朱樵回到他原本的團體裡。班上的人都知道朱樵喜歡麥欣菱,他們兩也常走在一起,但就是還沒正式交往。

大三、大四的學生皆是個人制競賽,競爭者數目是大二時的數十倍,一個人要負責六套衣服,時間上的運用比去年緊繃好幾百倍。

大三上學期,12月底,聖誕節當天,我正縫著亮片在我手上的紗裙,身旁手機響起爸爸的來電,爸爸打來告訴我,奶奶前幾天身體不舒服住院了,我驚訝怎麼不早點通知我,並透露我會立刻趕回去探望,爸爸卻說奶奶的情形目前穩定,要我趕完進度再回臺中,並說這是奶奶的意思。我眼淚滴上紗裙,滴在閃爍著銀白色亮片上,亮片碰上眼淚閃得更激動。

不顧一切進度,趁元旦連假趕回臺中探望奶奶,奶奶已出院在家休養,奶奶一看到我就關心我的比賽進度,我以一切順利回答。1月中,寒假來臨,我把作品和材料都帶回臺中進行,我想盡可能待在奶奶身邊。但由於時不時得和老師討論進度,設備與材料也不齊全,過年前我必須兩地來回奔波。家人看我這樣,竟要我回臺北專心創作,要我等到過年除夕前再回來,我難以理解家人的想法,心裡覺得他們很無情,但他們堅持這是奶奶的想法,我只能不甘願地照做。

2月中,寒假最後一天,在臺中家裡,爺爺在客廳看報,我坐到爺爺旁邊。

「爺爺,我想盡心在奶奶身邊陪著,為她加油打氣,我不明白爸媽一直趕我回臺北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希望妳別因此忘了對自己的事要盡心盡力。」

「比賽明年還有啊,人生又不是只為了這場比賽,他們這樣我很迷惘。」

「小蜜不是常得獎嗎?小蜜很有天份,不能鬆懈呀。這是奶奶的意思唷,奶奶希望妳能好好完成夢想,小蜜想要盡心為奶奶加油打氣,那也要盡心別讓奶奶擔憂,如果小蜜為了奶奶而拖延比賽進度,奶奶只會更加擔心而無法好好休養。」

「這樣我覺得違背我自己的良心。這也不過是我當初輕率填上的自願科系,我只是得獎過,不代表我已將服裝設計全然納進夢想版圖。」心裡這樣吶喊,可是說不出口。

「小蜜,爸爸、媽媽、爺爺也覺得對妳很不忍心,奶奶的情況其實不樂觀,就順著奶奶的意吧。」

我在爺爺面前哭了出來,可是說不出話。我無法坦誠一切,也無法陪在奶奶身邊,一切一切只能憋在心裡成了最沈重的秘密。

爺爺摸了摸我的頭。

貳零壹伍年碩二下

與朱樵持續的針鋒相對中,服務生端來了咖啡,我人格分裂地一邊對朱樵不客氣,一邊誠懇地像服務生微笑,表示我的感激。

「棉花糖拿鐵,棉花糖有幫小姐增加唷,請慢用。」

「謝謝你!」

「這什麼花俏的飲料!喔,關於你們女生的事情,我只了解女裝,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話,就可以了解這些少女風的飲料了。」

我心想:「你活該。」

「先生,您原本的座位要繼續使用嗎?還是兩位要共桌?需要幫先生移到這嗎?」服務生問。

「不!我們不同桌,我們兩個要交換座位,我要去第三張座位,他坐來現在這一張!」我搶答。

「妳這個人怎麼這樣?居然擅作主張?」朱樵驚訝。

「你把你的位子讓給我就對了,不要囉嗦。」我直接將我位子上的背包往我身後的座位的椅子上放,朱樵瞪大眼睛看我的行為,服務生也一臉錯愕。

在我的強迫之下,我把我的寶座從朱樵手中搶了回來。朱樵在第四張座位上整理他的書籍之後,走向我的寶座,坐在我對面,但同一張座位。

「你幹麻又過來?你打擾我喝咖啡了,可以回座位嗎?」

「妳幹麻換位子啦?」

「我要扭轉命運,我今天已經夠倒楣了,所以我不要繼續坐在第四張座位,聽起來不吉利。」

「嘿!由後方數來是第二張,妳幹嘛這麼神經質?」

「遇上你這神經病,當然令人神經質。」

「拜託,四這數字很好,我可是四號出生的,幸運草也是四片葉子組成的,服裝週決賽也是四月舉辦,還有,麥欣菱也是二十四號生的!」

「是是是,那你快坐回去呀。」我看了一眼朱樵,我驚訝他現在還會想到麥欣菱,他表情沒什麼變化,但其實,從剛剛就覺得,他看起來和以前確實不同,但我說不出哪裡不一樣。

2012年大三下

下學期開學,回到臺北的小套房裡,升上大三好不容易向爸媽爭取到的單人小套房,我放下行李,包括一堆縫紉零件與未完成的作品,我呆坐在床上一段時間,不想整理這些東西,但又覺得該振作,這空間裡明明東西塞滿滿,卻感覺孤零零。

奶奶即使身體不好,也一心一意想幫我築夢,而我現在的夢想就是要完成奶奶的夢想,將對於服裝比賽的投入感拾回,以第一名為目標。就像奶奶為了我一樣,我也是為了奶奶。

3月中旬,我進了決賽,我實現了去年對高中同學們的承諾,想起必須邀請他們來參觀決賽的服裝秀。朱樵和麥欣菱也進了決賽,雖然我後來沒和朱樵多交集,但我也沒忘了他是競爭對手。于芷琦和洪允瑤沒有入圍,她們說願意幫忙我和麥欣菱準備決賽,她們兩知道我擔心奶奶的身體狀況,也為我加油打氣。

決賽的前兩天,我接到爸爸的話,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充滿哭泣後的鼻音,爸爸告訴我奶奶過世了,另外叮嚀我,決賽結束再回家,是奶奶的意思。

決賽當天,謝幕時,我在台上,看著高中同學們興奮地上台來獻花給我,我抱著滿滿的鮮花,總覺得站不穩,眼前是炫目的燈光、耳朵聽不清同學們在說什麼、味覺上是花兒的香味讓我頭好暈,我疑惑我為何此時此刻站在這裡拿著華麗的花束,心裡卻滿是悲傷。沒有入圍決賽的于芷琦和洪允瑤也上台來獻花給我,我對著她們兩個說:「我現在就想回家,這種時候我不應該在這裡的。」

「崔崔,振作點。妳總得等頒完獎再走。」于芷琦說。

「那不重要了。」我眼眶濕熱起來,快要哭出來。

「現在還在謝幕,妳不能哭啊。」洪允瑤說。

「等頒完獎,我們幫妳收拾展場東西和安頓模特兒們,讓妳趕快回去。」于芷琦說。

「前面的同學,後面塞車囉。」我讓謝幕流程突然停滯,身後還有好幾組要謝幕的入圍者在我身後催促前進。

結果,我沒有得到任何名次。在于芷琦與洪允遙的幫忙下,趕搭高鐵回臺中,將近晚上12點才到家裡。

家裡的騎樓亮著,設置著奶奶的靈堂,我一進去,看到靈堂上擺著滿滿的鮮花,讓我好錯亂,好像還在剛剛的伸展檯上一樣,頭暈目眩。

我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在兩小時前暈倒,現在正在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爸爸在我身旁。

「崔蜜,妳剛剛真是嚇到我們了,還好爺爺先睡了,不然他會整夜難眠的。」

白天,我回到家裡休息,爺爺來到我房間看我。

「小蜜,跟奶奶上香了嗎?」

「還沒有,我現在就去。」

「不、不。妳好好休息,等等再說。」

「爺爺,我覺得很罪惡感呀。」

「因此暈倒了嗎?心裡受不了煎熬?」

「怎麼可能不罪惡感,居然比完賽才回來,而且,到現在都還沒為奶奶上香,我好不能原諒自己。」

「小蜜,別讓人生被罪惡、後悔與悲傷纏繞了。奶奶特別交代要讓妳無慮地築夢,妳完成了她的夢,接下來就是好好實現妳的夢了,如果一直帶著執著,不論心、懊惱或氣憤,人生就會像惡夢一樣,使生命變得艱辛難熬,生命難免會碰上打擊與挫敗,但妳仍然有能力選擇怎麼渡過。」

爺爺對我微笑,繼續說:「爺爺也正在試著放下悲傷喔,不然奶奶在天上會擔心。」

回到臺北繼續上課,一天下課,麥欣菱在我身後喊了我。

「崔蜜,我有事跟妳說。」她突然叫我全名,我突然不安。

「妳那把布剪,但我得跟妳說,是朱樵拿走的,也是朱樵還妳的。」

貳零壹伍碩二下

朱樵仍賴在我這張座位上。剛剛逼他屈服,從他手上奪回我的寶座這件事讓我感到滿意,但我不能輕敵,我可不能對他的死皮賴臉屈服。

「你到底想幹麻啦?我還要忙,別煩我。」

「我今天回學校的圖書館查詢資料,也想趁機逛逛校園能透透氣,沈澱沈澱。」

「沈澱什麼啊?你懂得懺悔比較重要。」

「我有懺悔啊,一直一直,為我對天才小姐的嫉妒懺悔,還有我所有的行為。」

「你終於承認我是天才了。」

「天才小姐,幫我想想辦法吧。」

「你終究只會為了自己的事,才肯對我說好聽話。」

2012年大四上

11月,校園裡開始出現各系畢業班的學生在拍畢業團體照。這一天,我在校園裡遇到許立洋,我們身上都穿著學士服。學士服就像個招喚咒語的符號,引人整天思考畢業這件事。

「許立洋,你畢業後要做什麼?」

「怎麼今天大家特別愛問這問題,是中了這件衣服的毒嗎?」

「哈哈,你說我們被學士服這符號制約了嗎?

「當然啊,今天這問題根本就像回音般在校園裡循環。啊,我先回答妳,

因為我會英文,又喜歡打籃球和運動,我要去當體育台當主播,播報球賽。」

「真的嗎?以後就會在電視上看到你,你在準備了嗎?」

「還沒,當完兵再準備。其實,剛剛那些只是我設計過的漂亮話啦。」

「所以是假的?」

「一開始是假的,但弄假成真了。原本只是拿來應付長輩、同儕的一段話,講久了,就也真的變成志向了,不過,這些我只有向妳坦誠。」

「好神奇啊。好像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怎麼?妳在迷惘未來?妳不從事服裝設計?」

「我考慮念研究所,因為我還沒確定自己的方向,我想說念研究所可以一邊讀書,又可以從事相關產業的實習,也想說可以再思考更確定的志向。」

「聽起來有點逃避,但也不完全是。因為還在摸索方向,所以先藉由念書的方式來延伸未來,這也沒什麼不好。」

「但就是會焦慮啊,想到就會睡不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持久投入。」

「但是妳很有天份啊,妳應該要注重自己的天賦在哪裡,注重自己就能投入了。」

「你說我很有天份?你又知道?」

「朱樵告訴我的,他說妳在認真設計時都能發揮創意,只是那股力量只集中在暫時的目標,沒有目標時就會鬆散地令他唾棄。」

「唾棄?我才唾棄他。」我儘量避免太激動,因為我不打算告訴許立洋我和朱樵交惡的事。

「你下學期也幫他走服裝秀嗎?」

「沒有,我參與了英文系的畢業話劇公演,下學期你們系上比賽的時間我們正在排練,我沒辦法幫他忙。」

「咦,你要演出呀?我要去看,邀請我吧!」

「當然邀妳,5月底演出。妳可是啓蒙恩師,我自從那堂電影欣賞通適課被妳罵沒創意又文筆不好後,從那之後我開始接觸更多文學作品,我可是花了很多心思求進步,所以才對話劇演出有興趣,不然我可能只顧打球,不可能參加排練。」

「啊…對不起。」

「沒關係啦,是我先對妳講了一堆自以為是的話。還有…那件褲子能讓我看看嗎?」

「什麼褲子?」我嚇了一跳。

「啊,講出來好像很尷尬。但因為我一直很好奇,當時朱樵跟我說時,其實我覺得蠻開心的。」

「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們兩個都沒發現我常穿的那件褲子,是日本牛仔褲品牌與英國設計師的聯名款,我又沒研究服裝品牌,那褲子是我哥穿不下送我的。朱樵說他

認識我時就注意到那顏色是聯名款的特殊色,後來他看到妳得獎的褲子顏色很類似,他跟我說妳一定是…」

「是什麼?」我緊張地兩手抓住學士服衣襬。

「他說妳一定是參考那件聯名款褲子的特殊色,他說妳抄襲。」

「誰抄襲呀!為了能辨識,我可是慎選布料與調色,還加了印花,顏色有差,剪裁差異更大,只是顏色類似,但不一樣!」

「為了能辨識?所以妳是真的有參考?」

「喔!天哪!我說了什麼?」

「朱樵說他全校只看過我穿那顏色的褲子,他就很肯定妳是參考我的褲子的…印象去設計。」

「喔!他別鬧了!…好吧、好吧,我承認。」抓緊衣襬的雙手轉為投降姿勢。

「我覺得很高興啊,我是說真的。」

2013年大四下

大四時下學期,3月初研究所碩士班考試、3月底服裝週初賽、5月初畢業展暨總決賽。我一邊準備畢業製作,一邊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還是老樣子,不是那麼地確定自己的將來,考上了就去念,沒考上就先去上班。

大四的服裝週初賽,我入圍了,三朵花也入圍了。我是第一次真正為自己而戰,我要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天才。

畢業生的決賽日期與二、三年級不同天,是另期舉辦,由於是畢業製作,大四的決賽就成了系上每年最盛大的賽事,學校會隆重舉辦與規劃這場屬於大四的畢業展暨總決賽。我的服裝主題命名為:「天裁」,企圖展現我的服裝是:充滿天份的剪裁。

爸爸、媽媽、爺爺都特地北上來共襄盛舉,相信奶奶也在天上欣賞著。最後名單揭曉:我得到第二名。第一名是隔壁班同學,聽說他是他們班最有服裝熱忱又天份十足的設計好手。

這一天,令我意想不到的有兩件事:一則是謝幕時,我在台上,眼前出現許立洋握著一束配色繽紛的鮮花,獻到我手中,為我祝賀。另一則是,朱樵沒有入圍決賽,或許他真的受了報應。

「想到就氣,我絕不原諒他們。」我心裡常這樣旁白,氣著麥欣菱和朱樵,我大四一整年沒和他們說話,他們兩彼此也不說話。「朱樵沒進決賽是他活該,沒追到麥欣菱也是他自找的,你們沒辦法一起開設服裝品牌是你們的報應,你們的夢想破滅全是報應。」

大三那一天,麥欣菱向我坦誠,當初遺失的布剪是朱樵拿走的,我忘在教室的桌子抽屜裡,朱樵早就發現是我遺忘的,他趁教室無人時,將布剪放進自己的工具箱,一邊等候在洗手間的麥欣菱,但麥欣菱看見了那一瞬間,她向朱樵

要求打開工具箱確認自己是否看錯,工具箱裡裝著兩把布剪,一把她認得出來,另一把則從未見過,她詢問陌生布剪的由來,朱樵辯解說是從家裡開設的工作室多拿一把當備用,但鮮少拿出來。她無從反駁,過沒多久看到我張貼的尋找公告,她向朱樵要求坦誠並歸還。

「我沒拿,妳看錯了。不過,像這種僥倖的人,自以為是天才,得意忘形才會弄丟重要的東西。」朱樵沒有承認還加上批評,麥欣菱決定先拿她自己家裡的布剪借我,希望能私下說服朱樵歸還。

麥欣菱那年暑假因布剪事件而心神不寧,她向朱樵反應她的症狀,朱樵才承認,並承諾找時間會歸還,但他想來整整我這種漫不經心的人,打算和我組隊,看看我是否有讓他心服口服的實力。

麥欣菱沒有因為布剪的歸還而好過,她沒有因此而不再喜歡朱樵,但也不敢答應和朱樵交往,朱樵總說要和麥欣菱以後一起開設服裝品牌,麥欣菱也這麼夢想過,但她疑惑自己為什麼要喜歡這樣的人,也老覺得自己是共犯而良心不安,直到她聽說我奶奶過世,罪惡感擊垮了她,決定來向我坦誠,而她也不願再跟朱樵來往。

自那天起,我就不再和麥欣菱說話,後來我去找朱樵,要他向我坦誠與道歉,朱樵看起來不像平常那麼精明,似乎是已被麥欣菱宣告拒絕往來,他對我沈默了很久才說:「我的確討厭像妳這樣有才華卻又不好好投入的人,其實我們扯平了,我得到報應,夢都碎了。」後來,我不再和他交集,或許他受了失戀的打擊而大四比賽時失利。

我氣麥欣菱當時沒有像我揭穿朱樵的行為,只因為喜歡對方而願意成為共犯,我更氣朱樵的沒品,只因為他無法容忍我就想捉弄我,簡直是嫉妒在作祟,小心眼地想拔除眼中釘。

3月初,服研所的考試,我們三個竟然同屆報考,我在考場見著他們,我們互不交集、形同陌路。真是冤家路窄,若又一起當了同學,那這份孽緣還真是無比深厚,我不願去詛咒他們的考運,我只祈禱我以後出社會不要再遇見他們。

2013年服裝設計研究所放榜

104學年度服裝設計系碩士班錄取名單:

正取生:朱樵、…、…、崔蜜(共計4名)

備取生:麥欣菱(備1)、…(備2)、…(備3)…(共計3名)

2013年服裝設計研究所備取通知

104學年度服裝設計系碩士班備取遞補名單:

遞補名單:麥欣菱(共計1名)

2013年碩一上

榜首的朱樵居然放棄錄取資格,我看到電腦網頁上的備取遞補名單時,還以為是其他正取生放棄資格。11月,聽許立洋說朱樵已經收到兵單,過陣子就要入伍了,許立洋也將於年底入伍,我決定把大一得獎的那件灰黑色長褲送給他當入伍前的禮物,只要能親眼看他穿上,四年前的願望成真在即。

上了研究所,我和麥欣菱又開始有了交集。這一年來,心頭總是悶悶的,或許就像爺爺說的,我帶著不肯原諒的心,身體在生活中反映了心裡的毒素。麥欣菱當初就是為了不再罪惡過活而選擇坦誠,我也想為了不再心頭愁而試著放下。

「我很遜吧。我本來想重考的,想到是朱樵放棄的錄取資格,就讓人不想接受,但我還是來了。」

「要我也會來念,妳快將這樣的想法忘掉吧。」

貳零壹伍碩二下

樵夫在森林裡努力地砍柴,由於過度專注與用力,手上的斧頭在太過用力之中揮了空,斧頭甩出樵夫手中,飛向身旁的湖水面上,沉浸湖底。湖水精靈忽然出現在湖面上,手上抱著三把各為金製、銀製、樵夫原本的斧頭,精靈向樵夫詢問樵夫所遺失的是哪一把,樵夫說謊,樵夫向精靈說三把都是他的,精靈沈默許久,精靈知道樵夫說謊,但是精靈卻背叛了自己,將三把斧頭都給了樵夫。從此,精靈與樵夫都受了上蒼的懲罰,樵夫再也不進不到森林裡,精靈也無法再看到自己日夜所思的樵夫。

咖啡廳裡,朱樵開始問麥欣菱下落。

「崔蜜,妳今天上課有看到麥欣菱嗎?她有男友了嗎?」

「我不想理你,你自己去想辦法探聽。」

「妳已經如願地跟體育主播在一起了,妳就好心幫我,分我些好運吧。「許立洋退伍後,我們的確開始交往,但他才剛退伍,正在準備主播的考試中。

「我還以為我當兵時可以忘掉很多事情。雖然很久沒有交集了,但一直都很難過。有些事情以為長久不碰就會習慣那份失去,但也只是生活上習慣了,心裡底層的掛念,根本無法讓人徹底適應。」

我沒有回答朱樵,他依然與我同桌,坐在我對面,他望向窗外看了好久,有史以來最失落的朱樵坐在我面前。我拿起咖啡杯欲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喝完時的咖啡杯底讓我看了好久,決定對朱樵說出丘比特的建言。

「你去請她喝杯棉花糖拿鐵吧,棉花糖記得多一點。」

咖啡杯底黏著兩顆心形的棉花糖,在咖啡杯底形成一幅四片幸運草的圖案。我胸口不再悶痛。

開往迷濛的過往的夜車

2015 小說類 首獎
醫學系二年級
左耀元

四十年前,建淞還是個瞎子的時候一夏末夜裡盲眼母親打破客廳 的毛玻璃逃走,留下父親宋老師和建淞一去不復返。
宋老師來到崇仁新村的日子是民國四十年二月,小夜。他搭著部隊 的篷車與十幾個比他年輕小夥子到達這裡。台灣南部天氣老鄉溫暖許多,但披著墨綠色軍毯的宋老師仍不經微打顫。當他從蓬車上跳下時光亮的硬皮靴陷進泥濘潮濕土壤中,他險些跌跤。
「站穩囉,宋老師。
」有人連忙來攙扶宋老師笑一,沒事他說。
腳站穩了但心裡仍不踏實宋老師所屬的部隊是 空軍第六聯,而分派到崇仁新村這批中只有他文官,其他的不是年輕飛就黑手。宋老師鄉家裡稱得上優渥時請過私塾,因此他識字溫文儒雅寫著一手好毛筆說話緩慢卻饒富哲理。
部隊裡都尊稱他一聲─老師崇仁新村是國民政府由日本接收而來的官舍,鄰近當時屏北機場。窄小 的巷弄間種著漂亮龍柏和樟樹。宋老師輕推開分派給他宿舍,踏過檜木造的門檻,走進屋內。他把兩包沉甸行李擱在邊雙手插腰環視一周。午後的幽光從積滿灰塵毛玻璃悄爬入,點亮了斗室內飄盪埃一盞昏黃的吊燈 照著一張柚木色茶几,旁邊站 兩椅。宋老師不知道在門口了多久才走向客廳唯一的扇毛玻璃,漆成橄欖綠木製窗框老舊卻依然牢靠。
然後宋老師嘆了一口長的氣,打開窗窗外的風景不斷退後,晚從副駕駛車灌入。建淞開著沿台十一 線往北前進,右手邊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遠方有幾盞小漁船燈火閃爍著。後座擺著他吃飯的傢伙:兩台專業單眼相機、一整箱鏡頭組幾盞閃燈等攝影器材。建淞大學時代就開始玩攝,到最後靠著幫人拍婚、網商攝掙錢,已經不知道幫多少對新人拍過婚紗其中有長的上相、清的 、長有個性的 、也長…… 「很愛國的」。但在這些五顏六色繁花中, 「很愛國的」。但在這些五顏六色繁花中, 沒有一隻比建淞心中那朵還要高雅、唯美的了─母親,寶琴。淞父母結婚的沙龍照一直夾在車子遮陽板上,建時常會看這張片:中母親輕闔雙眼,小巧的嘴唇是鮮紅欲滴石榴子雀躍又微緊張情緒化為一抹淺的笑容,露出幾顆潔白牙像是銀河裂口中最明亮那星。母親依偎在父寬厚的肩膀,像是吸飽晨露秋芒倚靠蒼天古木上。挺起的胸口掛滿勳章,但再怎麼耀眼、貴重飾品在父親深邃眸輝映下都相形遜色。
離開台十一線後,建淞駛入片老 舊的國宅。他繞著社區轉了好幾圈就是 找不到地址上的那棟。電子導航也管用,應該是這麼偏僻道路還沒建檔吧,建淞想。他見到社區小公園的榕樹下有幾個老人家搭了棚子在泡茶、唱卡拉 OK ,就把車開過去搖下窗子。 ,就把車開過去搖下窗子。
「請問一下,吉祥社區五弄是在哪裡?」建淞挨著車窗。
榕樹下的老人們露出狐疑眼神,好像不太能理解方才問句一整群愣 在那兒,彷彿被瞬間拔掉插頭的機器們。過了好一下子建淞差點要跟他道謝離開,一位穿著紅色毛背心的老頭走了過來問說:您找哪啊?
「我找康方慶,他住五弄三樓。」
紅背心的老 頭對後面人們喊了一聲:「他找方慶啊,康!」身後的 人們喊了一聲:「他找方慶啊,康!」身後的 老人們這時才像被拉起線的偶,動了來七嘴八舌邊喊指。 (指的方向 還不一樣 )
終於搞清楚方向後,建淞往前開去照鏡中仍能看見那群老頭還在爭論 他們各自心中的吉祥社區五弄在哪?康方慶老先生家裡,是以前的老鄰居,建淞小時候都叫他康叔。
建淞把車子停在五弄的樓下。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心裡忐忑不安臟 「撲通、」敲的他快喘不過氣,好像有人拿著榔頭胸口。小時候大家都說康叔跟宋老師有過節,曾在新天堂電影院的後巷把打皮青臉腫,丟到水溝。隔 日才泥巴參著血,一拐的回到村子 ……
建淞 抬頭看見三樓的窗子透出鵝黃色,熟悉溫暖光線。這讓想 起小時候關於母親 那最清晰的記憶 :母親慈祥的臉龐、蚊帳那盞天花板黃 燈。
康叔最近常作夢。吃完早餐看報紙,著睡了;下午坐在小公園 聽收音機,著也睡;甚至坐 12 路公車去買菜,坐著也開始打盹。 他時常夢見以前住崇仁新村的日子。那剛從陸軍官校畢業,因為跟宋老師是同鄉,特別得到一些照顧很快就升了中尉。記宋老來台灣晃眼從而立走向知命,卻沒有人來延續宋家的香火。村裡大都幫忙出主意最後介紹隔壁村的姑娘,也就是後來宋太寶琴。胎裡瞎但做事勤快燒飯、洗衣打掃都難不倒她,人更是長的標緻。刺繡最拿手活兒一點也不輸村子裡其他的姑娘。最重要是待 人非常親切,她坐在村口那張藤 椅上刺繡,聽腳步聲就能認人逢便笑著問候。兄弟們總愛到宋老師家坐坐,偷從客廳透過甬道看廚房裡削水果的美麗身影。
康叔常夢到宋老師的婚禮,那是他這一輩子見過最風光場了。飯店外 十五台黑頭車,每都綁著一百朵玫瑰。康叔親自聞過是貨真價實的。紅毯兩旁十二道劍門排開,是康叔帶領著陸軍官校畢業年輕小夥子軍靴擦的明亮如鏡,緊貼身長褲同上一層新皮服沒有絲皺褶。康叔是第一道劍門,他永遠記得宋老師從前面經過時空氣緊縮的窒息感,彷彿宋老師踏的每一 步都抽走一點空氣。康叔想到蘇軾的那首 〈念奴 嬌〉:「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 。」霎時間宋老師恍若當年威風凜的 周瑜,太成了傾國城小喬,而這兩排年輕的軍官是宋老師輪明月旁不知天高地厚星子。
這些夢讓康叔的夜晚愈來長,他睡醒有時候連日都弄不清楚。 昨天有撕日曆嗎?還是今了兩次康叔愈來糊塗。最深冷的夜裡總會夢到他買的那台車,村子裡第一。其實四個輪有三是用跟宋老師借來的錢買。車子拿回那天,他趁去上班時候偷載 宋 太去城裡的新天堂戲院看。那坐在全車子,皮革椅剛打上蠟旁邊坐著全村最漂亮的宋太,康叔那時覺得一輩子好光景就在眼前。叔記得那天戲院放的是《梅花》,宋太還帶了 削好梨子泡過鹽巴水插叔記得那天戲院放的是《梅花》,宋太還帶了 削好梨子泡過鹽巴水插兩根牙籤。他記得電影開演前,起立唱國歌時偷瞄了宋太一眼她穿著淺綠的洋裝,套了件海軍藍罩衫眼睛輕閉上把正經八百國歌唱有情有淚似的。
「看不見怎麼還說要來戲?」唱完國歌,康叔在宋太耳邊小聲地問。
「用聽的啊,況且大家來戲院部分也不是看。」
康叔記得他緊張地直盜汗,解開領口的第 一顆扣子。戲院微光中,座椅扶 手上那隻白晰的,好像在發光如同月下精巧瓷器。他記得電影開演不久後,有個人拍他的肩膀轉頭看見一張熟悉臉龐 ……
「康叔?」
康叔驚醒,他轉頭看見建淞提了袋東西站在身後。
「天黑沒事就睡著啦。」
建淞跟康 叔道歉,說來的路上車多原本好時間晚了近一小。叔問建淞工作的近況,說室接了很多案子每天都忙但得挺開心的。
康叔欣慰地笑說:「你爸應該很為開心吧?」 康叔欣慰地笑說:「你爸應該很為開心吧?」
「難說。
」建淞苦笑康叔邊說去把桌罩掀起來。上擺滿熟悉的老眷村菜:雪毛豆、 回鍋 肉、豆瓣黃魚老皮嫩。建淞看到時心中五味雜陳,這桌菜像極了崇仁新村除夕時父親準備的圍爐菜,他站在桌邊呆望許久。
「坐啊,怎麼愣在那兒?」康叔看建淞不以為是見外了連忙招呼。
「滿桌的菜,我們倆哪吃完?」建淞笑著坐下。
康叔笑說年輕人哪有吃不完的菜, 著就端起兩盤要拿去廚房熱馬上好。建淞聽到抽油煙機開啟的聲音,鍋鏟跟鐵敲打節奏在外頭工作多年,大就是便當、快餐打發鮮少回家煮飯因此這種聲音總能讓他安心。環顧四週,康叔的家不大卻收拾井然有序看過報紙疊成一落擱在茶几下 。地板看得出是每天都有在拖的,皮鞋踩上面會發俐落聲 響。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建淞想起以前母親拿著雞毛撢子灰哼「梅花 梅滿天下,愈冷它開…… 」,每唱到「梅花堅忍象徵我們巍的大中 」,每唱到「梅花堅忍象徵我們巍的大中華!」的「大中時就會輕拍建淞頭三下,好像是什麼幸福咒語。康叔放電話機的矮桌上有幾罐藥:「愛憶欣」、利靈等,這些建淞很熟悉父 放電話機的矮桌上有幾罐藥:「愛憶欣」、利靈等,這些建淞很熟悉父 放電話機的矮桌上有幾罐藥:「愛憶欣」、利靈等,這些建淞很熟悉父 放電話機的矮桌上有幾罐藥:「愛憶欣」、利靈等,這些建淞很熟悉父 親過世前也吃這些治療阿滋海默的藥。爬滿壁癌牆上掛著一幅照片:「陸軍 親過世前也吃這些治療阿滋海默的藥。爬滿壁癌牆上掛著一幅照片:「陸軍 官校第十期畢業紀念」。 官校第十期畢業紀念」。
這時康叔從廚房把熱好的菜端了出來,建淞問照片裡在哪?指給 建淞看。
「康叔年輕時真帥!」這話不 是客套,照片裡的燦爛笑容想必溫暖少女孩子的心,包括母親 ……
「你沒看過父親,宋老師年輕那才叫帥!」
他們倆坐下吃飯,從以前村裡的事談到近況懷舊、愉快氣氛填滿整個 空間,冷清許久的屋子彷彿暖了幾度。每當接近那些敏感話題時他們總會有默契地避開,像是靠近懸崖邊自然轉彎。眷村菜容易口味做太重用的油膩、死鹹,但康叔燒的菜沒這回事清淡卻同時下飯因此多久建淞碗就見底了,康叔把接過來轉身去電鍋裝飯。
電鍋打開時,蒸氣頓湧起白透的氤氳往飯桌上唯一那盞黃燈 竄去, 彷彿以燈為中心帶走溫度,方才那熱絡的氣氛。沉默逐漸包圍僅剩下康叔扒飯時的聲音。最後,康才用比沉默更寂靜問:
「建淞,你恨我嗎?」
建淞知道最終問題還是會導向這裡,不論如何避免徘徊就像在逆 著急流掙扎,終究無法避免被沖刷至瀑布那頭。
「康叔,今天我來不是要談這個的。」
康叔嘆了口長的氣,把飯碗遞給建淞。
「吃完飯,到外頭吹風吧?」
飯後,建淞跟著康叔繞到社區方走進長滿木麻黃與槿的防風林中。 夏夜的海濱還是有點涼,康叔穿了件棗紅色薄外套、西裝褲而建淞僅著了單薄的短袖 T恤,雙手抱著胸保暖。穿越防風林後來到一座坡堤上有 盞船隻的指示燈,柱上橘紅色油漆在海風吹蝕下剝落露出裡面鐵鏽。
康叔沿著應該是釣客事先擺好的木梯爬上堤面,建淞也跟了去「抽嗎?」康叔面對漆黑的太平洋點了一根菸。
建淞揮手表示不用。
「年紀大了 ,很多東西都不需要就這菸怎麼戒也掉。」康叔抽一口,看著菸頭的火芯。
「在你出生前,有一回我 載你母親去看戲,這事知道嗎?」
建淞點頭。
康叔與建淞的思緒隨著尼古丁海腥氣一同飄盪,回到民國六十年新 天堂電影院。康叔看到一半,有個人拍了他的肩膀回頭宋老師穿著一件短羊毛風衣,要康叔跟他走。心涼了半害怕的幾乎吐不出句話,勉強對宋太擠出一句「去廁所。」才起身離開他跟著老師走戲院,繞進後面的巷子這短不道三分鐘路程走了好久彷彿死刑犯從監牢走向刑場的最後一里路。康叔想到宋老師因為是同鄉特別照顧他,讓視其如子的老人家失望了。想到在鄉彭澤湖上海盜都歸宋管,他完 了。他又 想起人 們曾說,宋老師十二歲時就殺過……
還沒拐進巷子,康叔貼身的軍服就濕透了。斗大汗珠從體各個狹縫中 竄出,全往靴子裡鑽去襪吸飽了汗康叔彷彿赤腳走在青苔上。
但巷子裡半個人影都沒有,一隻野貓從垃圾桶的蓋跳下鑽進旁水 溝。這時宋老師才轉頭跟康叔說話,他好聲氣的:大家都自己人但寶琴是他的太,要帶她出來也說一聲啊。此刻宋老師竟露笑容拍康叔的肩膀,說他跟寶琴結婚這麼久一次也沒有帶她進城。完把幾張鈔票塞給了康叔,叫他電影看完帶寶琴去吃一頓好的。當時整個人傻連 宋老師 要離去都說不出個再見,兩腳彷彿被釘死在原地。
康叔的菸抽完了卻還含在嘴上,眼神比前方 漆黑太平洋要黯淡。後的防風林隨著晚輕擺動,與浪濤合鳴是康叔故事間奏曲。
「宋老師那天要是真打我了,心裡也不會這麼難受。」康叔終於劃破寧 靜。
宋老師的那抹微笑,一直是康叔心頭把彎刀幾十年來不斷地割 蝕他早已滿是傷痕的心,削到人都瘦了、老但這把刀彷彿愈磨利切愈深。
電影結束後,康叔帶宋太去吃飯他們了城裡最好的西餐廳。面 對著一輩子沒 吃過幾回的牛排時,心裡想是:他寧願這塊牛排、沒桌上冰 桶內那瓶法國紅酒、沒駐唱的歌手他聽不懂洋樂─多希望現在自己坐在村子轉角的那攤麵,悠哉地吃一碗五塊錢陽春。
飯後,把宋太送回家她說到巷口就可以如果被老頭子發現不 好了。車子停在巷口唯一的那盞路燈下,康叔幫宋太開門她把罩衫跟包提在手上,一隻把鬢髮推到耳後露出她瑩白的胸口路燈照耀下彷彿成了雪白的平原,隆起鎖骨有如覆蓋冰霜山稜。康叔感到他心中慾望的火山就要爆發了,他好想把滿腔炙熱岩漿噴灑在那白靄平原上揚起交融後的炊煙。
「今天挺開心 的,有機會再一起出去走吧。」宋太羞滴地在康叔耳 邊呢喃,說完便快步離去。
康叔回到車上,望著那幾隻不斷撞擊路燈的蛾在暗夜裡發出冰冷而單調 的節奏。
康叔明白他正在玩一場飛蛾撲火危險遊戲康叔還沒說完又點了一根菸。堤防上滿地的屁股,仔細看牌子五花 八門,看來這裡是許多癮君子逗留的樂園。空氣中除了風和海聲音僅剩下康叔手上香菸燃燒的微響。
「那天晚上我喝了個爛醉,一不注意摔到路邊的溝裡去早才自己爬起 來回到村子。」
「後來呢?」
「那次之後,有好幾年都沒見到你母親村裡的人說宋老師出門會 把門 反鎖,將你母親在裡面。
」康叔把菸拋地上用腳踩熄「後來你就出生了,村子裡的人都替宋老師開心覺得家終於有香火 了。但奇怪的是你父親從不許人來看孩子每次有要送禮,都被擋在門口。然後村子裡開始傳一個說法:宋太生了瞎」
身後的防風林灌飽了,恣意婆娑。月光從木麻黃枝葉縫隙降下形成 許多鬼魅般的幻影,在林子間快速穿梭、咆哮如同當年謠言狹小眷村的暗處大聲鼓譟。
康叔緩地往堤防邊走去,建淞跟在身後著故事的方向前進。 堤防的邊界是一個和緩坡面,上爬滿馬鞍藤紫色花 入夜後彷彿羞澀的 閉合了。坡面往前延伸出一整片鵝卵石構成的河床,緩地流入海洋刷濕漆黑石面在銀白的月光下透出澤,猶如上千隻海水呼吸鯨豚。
「一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有個人來敲我家門。打開看見你母 親一頭亂髮,衣服被汗浸濕了大半剛哭過的樣子。我那時好心疼啊還沒問怎麼了?你母親就說一句:『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怎麼了?你母親就說一句:『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怎麼了?你母親就說一句:『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康叔那晚只帶了一皮箱的家當、本存摺和藏在枕頭下兩條金鍊子就 開車帶著寶琴走了,他們不知道要去哪也多遠。沿台九線南迴公路繞過了台灣的尾巴,再一往北。康叔沿著海岸線開他認為望無際的海洋或許能安慰寶琴複雜、混亂心情。開了好長一段路康叔才突然想到寶琴是看不見海洋的,他趁紅燈時候伸手過去把那邊窗子搖下讓風吹入。
「沿著海岸開啊?」寶琴終於口。
「唷,你怎麼知道?」
「我還知道這是太平洋不台灣海峽呢。」
雖然只有一點,但康叔確實看見了寶琴講完那句話時嘴角上揚兩 度左 右。康叔未來的 不安頓時煙消雲散,他稍加重了油門超越幾輛較慢車子,眼前的台九線寬闊無比。
「最後我們來到這裡,秀姑巒溪的出海口你母親說他喜歡河水流在鵝卵 石上的聲音。
」講到這,康叔臉所有皺紋都在微笑「但日子不好過啊,我把家裡兩條金鍊和車拿去當了又貼點錢才勉 強買了間漁村裡的矮房。」
建淞開來這裡的路上看見許多殘破屋子,在積年累月海風吹蝕下逐漸斑駁,他想像母親與康叔以前就在那樣的房裡過日子。
「你母親替人縫衣、刺繡掙錢,我則是跟著村裡其他的漁夫們去秀姑巒溪 口捕鰻苗。從天黑一路到 天亮,全身浸在冰冷的海水中前面有浪打 著,後面有從山谷一路衝到你背上的風。」
不知道有多少個冬夜裡,康叔拿著三角網的手斷發抖浪來時候下 去撈一把,每都是在跟老天賭:他這網可以到個禮拜的菜錢、個月的房租錢、新年寄回大陸老鄉紅包 …… ,但往靠著頭頂微弱燈看到 的只是又一次滿網失望。偶爾捕上幾條鰻苗,康叔會小心地收到腰間罐中,明早拿去漁市賣。站立在漆黑、刺骨的海水康叔不覺得委屈也從未感到辛苦,每一次海浪襲來康叔都自己的罪孽被洗刷掉些那對於老鄉裡的親人、宋師和寶琴 的虧欠彷彿能藉由海水一 次洗滌,回又回的贖罪。康叔認為這是老天給他最甜美懲罰每日清晨收網,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岸上,他遠就能從清晨堤看家裡那扇小窗敞開著裡面亮著一盞黃燈。種安慰的氛圍來到,猶如曬暖且乾淨棉襖將康叔緊包圍。
「那種整夜有人守著、盼你樣的感覺總讓心裡好暖和啊!日子是苦, 但你母親從來沒抱怨過,只是一直說『好日子就快了 、…… 』。」康 』。」康 叔接著說。
「有一年收穫特別差,冬天都快過了整村的漁夫沒補到幾條鰻苗。縫衣 服也沒什麼生意,好幾次我跟你母親餓到辦法低著頭去市場撿人家攤子剩下丟在地上的爛菜回家吃。你母親一直跟我說:『如果真過不去,就自己 下丟在地上的爛菜回家吃。你母親一直跟我說:『如果真過不去,就自己 回村子過活吧。 』」說到這,康叔嘆了一口長氣回村子過活吧。
』」說到這,康叔嘆了一口長氣「那年冬末, 我收網回到村子盞黃燈沒亮就知道你母親離開了她什麼都沒拿,衣服一件也不少錢跟存摺樣放在床頭櫃的餅乾鐵盒裡。我找遍整個村子都沒著,心裡急啊挨家戶敲門問最後有人跟我說清晨看見一個盲女坐公車往北走了 …… 建淞啊,康叔我 …… 康叔我對不起你、 對不 起你父親,對不母啊!沒讓她過好日子 …… 。」康叔一隻手遮著眼哭 泣, 臉上的皺紋糾結纏繞成錯綜谷地眼淚在谷裡蔓延,縱橫成河 。
康叔整個身軀忍不住地顫抖,彷彿風中的枯樹。建淞一隻手按在肩上 時,才發現棗紅色的薄外套下僅是另一層更皮蓋在細骨架子上。建淞靜地聆聽著康叔微的泣聲伴隨河水流在鵝卵石上音。
回到車上,建淞把康叔道別時給他的一串地址輸進電子導航按下「路線 規劃」。一條幾乎筆直的綠線向北延伸,地圖也從 規劃」。一條幾乎筆直的綠線向北延伸,地圖也從 花蓮 秀姑巒溪口附近的小村莊 退後再,直到顯示出整個台灣東北海岸。綠線盡頭標 記了 新北市金山區 的 一個小漁村。那是最後次母親與康叔通訊的地址,說離開幾月他收到第一封信,裡說她切都好請康叔勿掛心。回了卻被退回,他一直等待著寶琴或許哪天會再來信到今日。
建淞把 車開出社區,方才聚集老人們的榕樹下僅剩一盤未完棋和幾椅子,從照後鏡中建淞看到方五弄三樓的黃燈轉而熄滅。寧靜無人街口一排街燈延伸到遠方,光斑在擋風玻璃上跳躍轉移恍若奇幻的時走廊彷彿下一個轉角就會看見母親搭車前往 金山 的身影。建淞從遮陽板拿下那張婚紗 照,直視著宋老師那雙熠發光的眼眸他 再看依偎在一旁的母親,悄地 說:「媽,不論妳在哪裡我都要接回家讓過好日子。」 說:「媽,不論妳在哪裡我都要接回家讓過好日子。」
轉入台十一線不久,天空開始飄細雨玻璃窗畫上條絲猶如鳥兒 春天換上的新羽,柔細。建淞用雨刷撫平整排鳥留下順翅迷濛的雨夜圖騰。透過這面添上薄霧模糊窗景,建淞往日記憶卻更加清晰。
建淞小時候是弱視,但出生那軍醫院的卻誤診其雙眼皆盲。因此 從小建淞的畫面就像是沒對到焦相機鏡頭,景物邊界如同熱奶油般融化,氤氳成一片煙霧中的年代。
建淞總在夢中與母親相遇。境都是同的,夏末秋初天氣開 始轉涼, 空氣中有人燒材火的味道,建淞躺在床上身裹著剛洗好涼被。仰頭建淞模糊的視線裡有一盞溫暖黃燈,照亮狹小斗室床頂掛著蚊帳幾何的菱格圖案交織成細網,在晚風中輕搖盪。一旁是母親臉龐雖然建淞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想必是微笑慈藹容顏吧?只一次建淞都在夢中呼喊母親,但語言彷彿在山洞裡迷了路找不到發聲的出口。而當他更加用力想要出聲,無的嘶吼成了喉嚨炙熱燒燙感再轉移為胸口抑鬱悶痛。而就在窒息般的疼痛堆疊到極致時候,建淞總會滿身大汗地驚醒心跳如鼓聲「撲通、」地震耳欲聾。
那天晚上,母親打破客廳的毛玻璃逃走留下年幼建淞和父跟著康 叔離開了崇仁新村。建淞想那黃燈、蚊帳下母親的最後身影,或許是不捨的道別。
也因此才能如清晰、真實地烙印在建淞腦中從海灣的這邊窺見彼岸延展開一排街燈,猶如閉館博物中古代珠寶 飾品。建淞的車駛進長隧道,剛才雨聲演奏出柔順爵士樂嘎然停止彷彿是撥放完畢的卡帶,車內僅剩至微鳴響。隧道牆面上兩排橘燈如舞台燈光投射入內,形成許多舞動的魅影。建淞從照後鏡看著這些恣意婆娑人型,其中只有一個身影靜的 坐在後座藏匿暗處些畏縮蟄伏著。
「你看吧。
」建淞對著後座說他喬了一下後視鏡的角度,斜眼望著幽暗處隱匿者。
「你看,連康叔都比在意媽。」
母親離開後, 宋老師獨自扶養建淞長大。漸始懂事、學會走路每天睡前、街頭沒人的時候,宋老師會牽著建淞手在眷村胡同裡散步。

宋老師常會拿建淞的手去觸摸這個世界:那扇關上時「咿啊」怪響紗門、巷口那隻友善的老狗、磚牆上薜荔樟樹幹入夜後仍溫暖洋灰地村口微涼的郵筒、公園池塘裡浮萍等,「摸仔細了心想像這些東西模 村口微涼的郵筒、公園池塘裡浮萍等,「摸仔細了心想像這些東西模 樣,看不見也沒關係。」宋老師常彎下腰在建淞的耳邊說些鼓勵話而當他們最後晃到巷口的那盞路燈下時, 建淞都會問父親同樣題:「媽?」他們最後晃到巷口的那盞路燈下時, 建淞都會問父親同樣題:「媽?」他們最後晃到巷口的那盞路燈下時, 建淞都會問父親同樣題:「媽?」宋老師總回答說媽只是去了個不遠的地方 ,有一天定會回來。宋老師還 說,媽最愛、疼建淞了要不擔心。
「口聲說媽會回來、她多麼溫柔想 我,但為什你都不要自己去把媽找到,接回來家裡啊?而現在你走了卻這個任務丟給我!」說完建淞嘆了口氣。
車子駛出山洞,舞動的影們匆忙下台僅剩座上那人還遲未離場。
「村子裡的人怎麼講,我想你也知道。」
起初,村子裡的人大多是同情宋老師處境婆跟跑了誰不難過? 但日子逐漸過去,卻未見宋老師找寶琴也從來沒問人。這時一股聲音不脛而走,最後傳透整個崇仁新村。那年夏天蟬聲特響 ,流言蜚語就像是夜裡從土 壤中鑽出的蟲子,爬上樹頭、脫去蟬蛻然後隨著其他同夥大聲喧嚷語傳四方。大家都說宋老師咎由自取,將太囚禁在中任誰待不住太打破那扇毛玻璃是奔向自由、逃離綑綁。
對於宋老師的尊重彷彿也跟著寶琴一同從擊破窗子離去,大家孩名 字不找宋老師題了,因此出現許多俗可耐的名取變單調無趣光是那年,崇仁新村就蹦出了四個怡君、三雅婷。過找宋老師寫春聯的人也少了,民國七十年的除夕村子掛起第一張「雷射炫彩春聯」。 少了,民國七十年的除夕村子掛起第一張「雷射炫彩春聯」。 (上下聯還 貼錯 )
「還記得你 知道我看的見時候,有多開心嗎?唉 …… 看的見 、不真的有差那麼多嗎?」
車到 花蓮吉安 時,從台十一線匯入九繼續向北。雨不知道什麼候停 了,烏雲尚未散去。朵後面隱約可以瞧見一絲天光原本闇黑的海也轉成藏青色。
那天,建淞在宋老師臥房的床跳上下進訓斥:「再頑皮媽 那天,建淞在宋老師臥房的床跳上下進訓斥:「再頑皮媽 就不回來囉!」這時建淞伸出一根指頭,著床那張結婚沙龍照裡面的母親,「媽在這!」建 淞淘氣地說。宋老師呆愣原一副不可置信看著親,「媽在這!」建 淞淘氣地說。宋老師呆愣原一副不可置信看著淞。「你看的見?!建」喜悅淚水從宋老師眼中奪出,他衝去把 淞。「你看的見?!建」喜悅淚水從宋老師眼中奪出,他衝去把 建淞擁在懷中,宋老師抱得好緊深怕這甜 美的禮物會悄離去。
瞎眼彷彿是一個綑綁著宋家的詛咒,直到那時才被建淞指點破。

晚,滿月朦朧的暈光從新補上毛玻璃撒入在客廳那張藤椅勾了銀邊藤椅上坐著一臉茫然的宋老師,他手拿那張結婚沙龍照。夜整晚沒睡,一次又地撫著相片中的寶琴喃自語:「傻啊 晚沒睡,一次又地撫著相片中的寶琴喃自語:「傻啊 …… 」他不 停地說。
「知道我看的見之後,你標準都變了。打斷幾根藤條早就數不清」建 淞苦笑。
發現建淞 看得見,宋老師把收進閣樓多時的文房四寶翻了出來要教寫字,他決定要更加用心栽培建淞。的視力還不是非常好起來歪七扭八,起初宋老師仍耐心地教導但一次又的失敗後建淞漸灰加上整天被父親壓在書桌前,心早就飛到外頭去了。
宋老師也愈來嚴格「上學後,字寫太醜被罵、考爛打你要求東西終於搞了 個大學唸。但一離了家,進校後你想管也不到啦我成績就路爛谷底。」
建淞大 學沒讀完,就跟著一群長到處去幫人拍照掙錢。從般的證件頭照到雜誌封面的模特兒都拍,甚至還過 成人的寫真集。照片愈拍建淞覺 得有意思,大學裡的課卻是愈上無趣最後他在長們慫恿之下辦了退手續,回到老家住決定走上攝影師的旅途。
「隨你去吧,老子管不動繳的學費現在全丟到水裡了以後別回頭跟 我伸手要錢!」建淞一回到家,宋老師就把這句話丟臉上。
那時建淞與宋老師的關係降到冰點,父子好些日沒講話。
有一回,學長們告訴建淞個工作機會內容是最近部電影的導演要請 幾位攝影師幫忙紀錄整個拍的過程,學長說可以建淞引薦 (,)但前提是他 但前提是他 必須有自己的設備。對建淞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好機會或許可 以藉由這 次一舉成名,可以真正走上攝影師途。他四處找人借錢也把存了幾年的積蓄全挖了出來。
但隨著截止的日期逐漸接近,建淞還是湊不夠錢買裝備隔日就是截止了,那天建淞很晚回家他推開扇「咿啊」怪響的紗 門,走進漆黑的客廳。他放下鑰匙開了燈竟發現父親穿著白色汗衫坐在藤椅上睡著了,眼鏡還掛在臉。他走過去把外套蓋父親身這時才看到桌上的一封信,用漂亮小楷寫了:給建淞。
那封信沒寫太多東西,只是要建淞做什麼像並努力工作。另外還放 了遠超過建淞需要購買設備的錢。
拿起信封,建淞慢地往房間走去。其實他知道父 親是醒著的因為親只有在寫字的時候會戴眼鏡,完一定把收回抽屜絕對不著睡覺。建淞假裝顛著腳尖離開關上了客廳的燈,立在原地片刻或許應該說些什麼?表示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迴盪在接近午夜冰冷客廳中,那秒針走得尷尬、猶豫。
「爸,謝你。」
建淞轉頭說,卻發現車子後座空無一人。
日出的光彩在海平面上留下閃爍金色鱗,濱公路燈熄了空氣 充滿清新爽朗的氣息。晨日光照進車內,後座影子不見了剛那句話只有後座的攝影裝備們聽見。那句 話,在宋老師過世前建淞還來不及說。
車子剛過綠色的指示牌,上頭寫著: 金山區 。汽車導航的地圖也不斷大放 再放大,從整個狹長的東海岸公路變成街道、小商店縱橫鎮樣貌。離目地還剩 15 公里,眼前最後一段路的水窪盛著陽光亮無比。建淞整夜沒 睡,但卻絲毫感受不 到疲憊。「就要見母親了!」這樣的情緒他幾乎按捺睡,但卻絲毫感受不 到疲憊。「就要見母親了!」這樣的情緒他幾乎按捺住,滿腔的興奮與期待轉移成夏日清晨車子引擎速拉升雀躍聲響。
駛入金山市區時,建淞感受到的不是來新大陸鮮而一種遊子歸 鄉的感受。應該陌生街道、商店和人們,卻有著似曾相識覺彷彿在夢中他曾不 只一次來到此地。
按照導航的 指示,進市區後建淞總共轉了三次彎每整條街光景也跟著轉變。從街角的 7-11 變 成門口坐著三個老太婆的柑仔店,最後再成海岸整排用咕咾石和泥土砌的矮房。這些窗子都開得不大,應該是為了防止風砂灌入,房子裡都黑漆的採光不佳大白天幾乎每家開燈。建淞開車經過這些矮房時,子得特別慢他從那窄小的窗往裡面望去總希望在那一盞的黃燈下能看見母親身影。
終於,導航上衛星定位建淞的置與目地重合眼前是一間兩旁 相差不大的小屋。子門口蹲著兩個 朋友:一跨坐在門檻、一個蹲地 上,在那兒打彈珠。門口一塊不大的晒穀場曬著兩張叉手網漁從矮房口一路延伸到邊的牆,上有個水泥糊屏風正對著矮房門頭寫「對我生財」。 牆外的水溝裡有魚貝殘渣,散發著悶腥臭味「對我生財」。
牆外的水溝裡有魚貝殘渣,散發著悶腥臭味建淞下了車,閉著氣跨過臭水溝經晒穀場走到屋簷開口問兩個 小朋友:「家裡有人在嗎?」 小朋友:「家裡有人在嗎?」
兩個小孩抬起頭露出一對如晴天時珊瑚礁岸海水澄澈的眼睛和排缺了幾 顆牙的笑容。
「沒有,他們中午才會回來。 」
跟孩子們謝之後,建淞回到車上。他把椅放倒打開天窗兩隻鳳頭 燕鷗在天頂懶洋的飄著,彷彿 有隱形的線牽著一般。雖然空氣中仍魚腥 味,但建淞不在乎他把鞋子踢掉兩個腳丫翹儀表板上。好久沒那麼自在了,終於來到這裡建淞覺得故事的美好結局、所有答案都即將。他想像母親知道能看見時有多開心,或許們可以一起吃頓飯聊幾年來這裡、家的事,離別時給建淞一個遲來擁抱並悄在他耳邊說聲:「媽 這裡、家的事,離別時給建淞一個遲來擁抱並悄在他耳邊說聲:「媽 好想你。」此刻的建淞覺得自己比天上海鷗還在,他聽著不遠處浪濤笑著睡了。
建淞再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他急忙從椅子上跳起往矮房看去。屋的門 關上了,裡面燈沒開方才打彈珠的小朋友也不見人影。建 淞氣自己怎麼睡那 麼久,說不定剛才母親還來過他下車時氣憤地甩了一門嚇得附近的狗兒們狂吠不止。建淞往前走沒幾步路,就發現晒穀場的兩張魚網也見了淞連忙衝回車上,打開衛星導航搜尋最近的漁港─兩公里外:草。
疾馳往漁港的路上沒鋪柏油,彈起砂石激烈地摩擦汽車底盤但建淞 放在油門的腳卻絲毫沒有鬆。來到漁港邊坡,建淞遠看見一艘淡藍色小船在岸邊,上頭放著兩張叉手網。車子開到港時他看見剛打彈珠的位小男孩正朝著漁船揮手道別,建淞從遮陽板扯下那張沙龍照打開車門往衝去。「等我一下!」建淞 衝去。「等我一下!」建淞 大喊,岸邊的水手把固定漁船 麻繩拋回上準備離港。建淞竭力要拉近自己與船身的距,他可以感覺到海風在旁高昂的震動聲,整條腿因為激烈衝刺發出無疼痛怒吼但他不能停止一路來到這裡絕對不能再讓機會消失!,母親離開血液倒流,眼前的視野逐漸模糊恍惚之中他彷彿在時光甬道奔跑腳下踩著紅毯,頭頂十二道劍門排開光亮的盡站著父親和母回眸微笑並伸出一隻手,氣笛響起、漁船離港建淞縱身躍他張開了原本緊握的掌父母親的那張沙龍照掉入海中,最後一刻建淞抓緊了船尾上隻 手。
漁夫們把建淞拉到了甲板上,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帥哥!搞什麼啊?幹嘛突然跳過來」一位漁夫對著建淞吼
氣喘吁,建淞一手扶著船的矮牆勉強擠出:「找、我媽」三個字。 氣喘吁,建淞一手扶著船的矮牆勉強擠出:「找、我媽」三個字。
「整船攏是阿伯啦,你媽不在這。」另一位戴著金山財神廟紅帽子的 漁夫笑著說。
建淞抬頭看見一整排漁夫大叔瞪著眼打量他。
「我媽叫寶琴,你們有人知道嗎?」
漁夫們一陣討論後,有人問:「長什麼樣?」 漁夫們一陣討論後,有人問:「長什麼樣?」
「我媽看不見,瞎了。」
漁人 們陷入沉默,臉上露出狐疑的眼神:「帥哥阿伯都沒聽過這個漁人 們陷入沉默,臉上露出狐疑的眼神:「帥哥阿伯都沒聽過這個耶。」
船的另一頭傳出喊聲, 所有漁人們到左側集合只剩下帶著紅帽子的 阿伯還留在原地,不確定說:「我記得大概二十幾年前先後有兩個人都來找 阿伯還留在原地,不確定說:「我記得大概二十幾年前先後有兩個人都來找 過你講的那個人,但好像都沒有找到欸」。紅帽子阿伯拍了建淞肩膀也往 過你講的那個人,但好像都沒有找到欸」。紅帽子阿伯拍了建淞肩膀也往 船左側走去。
建淞靠在艙門上,慢把氣息調整過來抖衣領藉著海風汗水吹 乾。建淞心裡充滿疑惑,他自信地認為所有的答案都在這艘淡藍色小漁船上,彷彿終點線就在眼前卻硬生最後的一段路被築了面牆。
烏雲不 懷好意地盤繞在漁港外海的上空,以漩渦方式蠢欲動帶斷扭曲、旋轉。海風推走一片黑雲,露出後方的弦月同時揭開了金山沿帶,「蹦仔火」捕魚的序幕。建淞靠著微弱月光看見另外三艘白色漁船同 帶,「蹦仔火」捕魚的序幕。建淞靠著微弱月光看見另外三艘白色漁船同 建淞這艘,四漁船步上烏雲盤旋的節奏間不斷以訊號燈溝通調整距離與速度,這樣的畫面猶如海上神祕祭典。
汽笛一響,四艘船同時切掉引擎。海面僅剩浪濤輕拍打邊的聲音漁 夫們瞪大了眼睛望著四艘船的中央,等待什麼。
「蹦!」一聲巨響,長桿盡頭的硫磺石燃燒著熊火焰光跳躍映照 在漁人期待的臉龐。建淞走向 船邊往水裡望去,隔著海面底下有閃的銀光 細紋正在攪擾。
漁夫們齊喊一聲:「來!」桿子瞬間拉高,抽離海面上千隻趨光的青鱗魚 漁夫們齊喊一聲:「來!」桿子瞬間拉高,抽離海面上千隻趨光的青鱗魚 一同躍出。頃刻間,魚群彷彿有了飛行的能力竭震動著鰭往磺火去。一隻失衝力落下,另馬上躍起激舞動的水花有如沸騰面。火桿恍若引路的招魂竹把一個閃耀靈抽出四艘漁船圍起片海下著銀色的雨,激起熠發光絲。
建淞看著那磺火得出神,好像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也漸流失撲向光 火。漁夫見時機成熟,把叉手網推下水收盛滿的讓船失去重心傾向一邊,浪濤高 濺起,大量的白沫沖刷甲板建淞一不留神栽入水中。
建淞奮力掙扎,努想把自己拉回海面但闃黑的洋彷彿在他腳踝扣 上枷鎖,將他愈拉深。仰頭望見無數的氣泡正緩遠離向著海面光源漂去。
建淞停下了手腳無謂的反抗, 出神地呆望眼前光景。橙黃色源上萬隻的青鱗魚正在聚集,他們以同心圓方式旋轉燈為中交織成海洋中動人的圖騰。漸地,魚群交錯成網建淞只能從細孔洞見到僅存光線。霎那間,建淞恍若回到童年躺在床上魚群的孔隙是菱格紋蚊帳漁人的磺火成了斗室昏黃燈光。他可以感覺到肺中氧氣愈來少,但童年的朦朧畫面卻藉著這股窒息感倍加清晰了。
建淞看清楚了天花板上鵝黃色燈泡閃爍的 樣子;蚊帳菱格紋每一個細微網孔,建淞看清楚了。
耳邊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兒子啊,媽是為 耳邊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兒子啊,媽是為 你好,做盲人很辛苦的」。建 你好,做盲人很辛苦的」。建 淞看到母親那雙潔白如霜的手緩地伸向他,圍住還未發育完整脖子 ……
掐緊。
宋老師衝進臥房推開寶琴,把臉色發紫的建淞抱在懷裡。
那夜,宋老師自己把客廳的扇毛玻璃打破扛下了這個逼妻逃亡罪 名,好對建淞隱瞞母親拋棄他的事實。當牽著小手走到村口那盞燈下,他才能輕地在建淞耳邊說母親只是去了個不遠的方有一天定會回來;說,母親最愛、疼建淞了要不擔心。

建淞緩慢地沉入曾經迷濛的回憶汪洋中,一個聲音在黑暗逐漸環抱垂直 甬道中響著:
「撲通 …… 撲通 …… 撲通 …… 撲通 …… 」。
(完)

折翼之鄉

2014 小說類 首獎
醫學系一年級
左耀元

臺二十六線屏鵝公路是一匹尚未織完的綢緞,被落山風修剪得服服貼貼地從東邊的相思樹林往海峽織去。在入海之前逐漸稀疏成礁石與魚塭錯落的細碎殘布,公路上的車潮像是飛梭般南北拉扯著。每年秋冬上萬隻候鳥即是望著這般風景來此過境,而此刻凝視著海岸線的或許,是隻紅尾伯勞。
車子快開到楓港了。停紅燈時我見旁邊騎車的老頭把手伸向口袋,該死,我討厭菸味。我無奈地將手搭在方向盤上,望著紅綠燈倒數的數字,然後開始閉氣。小時候爸媽去抓鳥時,我跟弟弟會比賽誰閉氣得久,我們鼓著嘴像是甘蔗田中那嘴塞滿食物的倉鼠般對望著,直到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紅燈倒數5秒,我準備打入D檔。
3...2...1...
綠燈,在踩下油門的那一刻我大口地吸氣,嗅覺在短暫歇息後頓時極盡敏銳,我預想的是海潮的腥味與車流的臭氣,然而那時揚起的氣息卻讓我驚訝,有回憶、有尷尬、有歡笑、有不甘,彷彿潔淨的止水點入一滴黑墨,記憶恣意暈染。我猛然從照後鏡看見夕色中用紅字寫的白色招牌――
「烤小鳥」

大概三、四十年前老爸在高雄工作的成衣廠收了,生產線外移到越南。父親帶著一封裝著兩千塊資遣費的黃色信封和一件成衣廠的藍色襯衫回楓港老家做生意、打零工,同時照顧年紀大的阿嬤。那件襯衫從沒見過老爸穿,一直吊在黑檀木的衣櫃裡,每年拿出來曬個一兩次以免發霉。襯衫一直到老爸過世,才把它拿下。那資遣費兩千塊老爸拿去跟朋友頂了一個攤子,在路邊賣起了鳥仔巴,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烤小鳥。那時南迴鐵路還沒蓋好,南部去花東一定要經楓港,再加上日漸繁華的墾丁,每天的過客絡繹不絕,就像南飛的候鳥,一群群的來到在楓港滯留。盛況時,楓港整條臺二十六線都在賣鳥仔巴。
「人客唷,來買鳥仔巴唷!來唷!」這樣的叫賣聲像是整個村子的基調,沒有停止過。
長大後才發現這種大家一股腦兒全賣某種東西其實是台灣路邊攤的集體文化之一。一窩蜂搞某件事,消費的快殞落的更快,路邊攤的人生彷彿就是在建一座沒有地基的高樓,往上疊高甚快,直到一個平凡的夏夜,溫柔的晚風便能將它傾倒。每到假日,楓港彷彿中秋一樣,處處都是烤肉的香氣。家裡從小每件衣服都是烤肉的氣味,怎麼洗也洗不掉,爸媽的衣服還會沾上各色的油漬,那味道更是濃郁。還記得小學四年級坐我旁邊的同學說「聞到你就飽了」。晚上睡覺時,油汙的酸味和鳥屍的腥臭常常讓我跟弟弟難眠,這時我們會玩閉氣的遊戲,把窗子打開,把頭伸出去。
3...2...1...
我們會大口吸冰涼的晚風,抬頭望向絲綢般的晚空。有時棋盤角會悄悄的在夜裡開淡粉紅色的花,有甜甜的味道,下雨之後荒野會飄來草地安穩的氣息。我們努力記住這些味道,躲進被窩,祈禱睡意來到。
老爸過世時下葬穿的那件從製衣廠帶回的襯衫或許是我們家裡唯一沒有怪味的衣服。
鳥仔巴的攤子很簡單,白色的牌子寫著大大的「烤小鳥」三個字。整條街的攤子全長這樣,沒人搞創意、沒人特別,味道也大致相同。攤子由兩片大烤架構成,下面用瓦斯加熱,上面的遮雨棚小小的,真的下大雨時,人是會全濕的,僅有最中間的鳥仔巴能倖免。攤子旁的箱子裡放著一串串處理好的鳥仔巴,若有顧客上門便拿起一串,刷上烤肉醬放架子上烤。鳥兒的油脂在烈火的催促下滋滋作響,偶爾滴下兩三滴在烤爐上,蒸發,綻放爆炸性的味覺刺激。最後在送入口前豪邁的撒上白芝麻完成最後一道手續。老爸最驕傲的是他牌子的那三個字。老爸自己寫的,字體方正、穩重,就跟個性一樣老實。攤子的位置跟生意好壞最有直接關係,我跟弟弟曾爬到米店後加蓋的鐵皮上觀察,想說要幫老爸找個最好的位置。進楓港之後就陸續有攤子了,那時顧客還有點狐疑,「要買嗎?」、「不知道哪家好?」諸如此類的意念會先浮現,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過了村頭那幾間了。接著遇到一個交叉口,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烤肉的香氣便開始進攻,那時無法馬上路邊停車,所以開在紅綠燈前的店也沒用。綠燈一亮,馬上打燈,路邊停車,路口過去的店家就開始收網。老爸的店就開在那。我跟弟弟一直很得意為爸找到這個地方。
鳥仔巴烤的鳥是伯勞。伯勞今天已經成為保育物種,不得獵捕,如今看到的「烤小鳥」多半是鵪鶉或是小雞,但當時每年確實有上萬隻伯勞上了烤架。每年大量的蛋白質從北方輸入,是窮苦年代營養來源之一。小時候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每年這些鳥要不斷飛向只有死亡的島嶼,看著爸媽於廚房處理鳥屍的過程,在血腥與鳥屍的雜味中我常望向那漆黑眼眸的深處探求答案,但竭盡視線的底端只有一團模糊、醜陋、未知的東西。
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叫做死亡。
「他們來這砌厝啦!」父親在我的逼問下招供。老爸說伯勞來楓港跟這裡的鳥搶地,讓這裡台灣的鳥無家可歸。我半信半疑,這樣的說法好像恰好合理化了抓鳥的行為,太方便了。但小時候是真的覺得伯勞是很兇惡的鳥,一部分是老爸的說法,一方面是看見了伯勞宣示主權的方式。伯勞是地域性很強的肉食鳥種,會把它獵捕的獵物插在高處,告訴其他不速之客靠近此地的下場。我跟弟弟看過麻雀、烏頭翁、綠繡眼、老鼠、小蛇死狀悽慘地被掛在樹枝上,很怕哪天自己落得同樣的下場,弟弟還半夜作夢嚇到尿床。
伯勞除了地域性強還有另一個習性,也是他不斷地被送上餐桌的原因。伯勞在停息時喜愛站在孤立的高枝上如電線桿、欄杆、天線、還有南部特有的植物――瓊麻,俯視四方,搜尋獵物、敵人。放學回家的路上遠方的電線杆在彷彿橙紅色布幕的天空前成了黑色的剪影,桿頭站了隻伯勞,用他兇惡無情的眼燃燒整個天際。我們默默加快腳步,擔心被盯上。獵鳥人利用了這樣的特性做成了「鳥仔踏」。鳥仔踏是一種簡單卻極其有效的捕伯勞陷阱,一根長竹竿在末端分岔成ㄚ字型,一片竹片夾在中間,上有一個活結。獵人把他插在荒野中,伯勞看見便站上去,竹片承受不了重量而彈開,活結順勢套在鳥腳上,伯勞越是掙扎,結便越緊。原理簡單、不需誘餌、成功率高、成本低,保證讓獵鳥人每年豐收。
我曾蹲在曠野中的相思樹林邊緣觀察伯勞被捕捉的畫面。日正當中,幾株零散的瓊麻低低的長著,堅韌的寬葉在日光下猶如獵人的刀,貼近土地處的水氣模糊了空氣,光線恣意色散、折射,彷彿刀光閃爍。瓊麻是製作麻繩的重要纖維原料,中央會抽起一根長莖,秋冬開花。我看著長莖上的那隻伯勞將盡一個上午,他大多環視著大地,等待獵物出現;有時振翅而飛時,我便奔向我架好的幾個鳥仔踏,調整角度、換個地方,然後在回到相思木林的陰影中等待。有一次伯勞離去特久,我便靠著樹幹死盯著我精心布置的陷阱,我想起廟口布袋戲中的法師用高強的法術擊退邪魔,我有樣學樣擺起架式,希冀用念力增強鳥仔踏的力量。我像是超度妖怪的法師,而伯勞是狡猾機靈的妖孽。但不知道是法力耗盡還是用腦過度,在悶熱的林間竟昏睡了過去。滿頭大汗,在傍晚時分驚醒,猛然站起時因為腳麻有些顛簸,必須扶著一旁的樹幹,我看見遠方一隻伯勞倒吊在陷阱上,沒被綁住的腳還微微顫動著。
我贏了。
落日之前,陸陸續續有伯勞中計,我看見伯勞細細的雙腳在踏上鳥仔踏的瞬間,竹片彈開,結拉緊。在墜落的剎那伯勞失去了一個生物的姿態,彷彿剪了線的傀儡,以詭譎的體態墜落。頃刻之間有種東西急速風化消逝,我以為是失速重力抽離帶走的踏實感,如今回想,才從記憶深處解讀出生命之光殞落的淒涼。體力耗盡死在桿上的鳥兒讓我想起布袋戲後台倒掛的人偶,倒反的臉讀不清表情,到底是顛倒的微笑還是微微的愁容?
我把死去的鳥兒一個個從陷阱上拆下,冰冷的屍體躺在我的手心。當時我沒把這些鳥兒當作是死掉,而是像一群在玩閉氣遊戲的小朋友,或許在回家前結束遊戲大口呼吸而飛去。
爸媽每天一早會出門去收鳥仔踏,把鳥從陷阱上解下來裝進簍子裡整批帶回來處理。帶回來的鳥大部分都死了,偶爾有幾隻剛抓到或生命力強的會在同伴的屍體中掙扎、悲鳴,雜亂的羽翼奮力擺動,拍打著一旁死去的同伴,彷彿鼓舞著一場註定失敗的反動。我記得好幾次在這些生命即將完結前竭力嘶吼的晨光中驚醒,媽推開嘎嘎作響的紗門,父親把簍子抬進廚房。有一次我跟母親眼神交會,我多麼希望她告訴我那些鳥將不會受苦、不會痛的安慰話語,但那些字句始終沒有從媽乾裂的嘴唇流出,片刻欲言又止,然後轉身進入廚房把門帶上。家裡有個小時玩捉迷藏還可以整個人塞進去的大鐵鍋,抓回來的伯勞會被丟入裝滿滾水的鍋內除毛,滾燙的水蒸氣讓鍋蓋敲響著,彷彿猛獸的吶喊。煮鳥的蒸氣氤氳被氣窗落入的晨光捕捉,我從門縫中看著,爸媽好像是實行巫術的使者,我總相信那道光是伯勞作仙的階梯。從小,我就面對比一般孩童還多的生離死別。
爸媽上街去賣鳥仔巴的時候,我和弟弟還有村子裡其他的孩子總愛在那些陰暗潮濕的窄巷內玩捉迷藏。我跟弟有好幾個絕佳的藏身處,死巷底的陰溝、崩塌磚梯下的雜物堆、漁家矮牆掛的魚網後。但這些地方雖好卻怎麼也比不上廢棄廟口的那棵「吊死樹」。「吊死樹」是一棵百年的老榕,他原是植於廟前圓形磚盆內的小樹,直到一日他突破了人工的束縛,結實的氣根撐碎了盆,千百隻強壯的手張牙舞爪的延伸。高高低低,前後擺盪,氣根的空隙中棄滿各式的垃圾、殘渣,其中最多的就是腐敗的鳥仔巴,那些沒賣出去臭掉的、賣相差的、所有沒人要的可憐玩意全來到老榕的懷抱。發酵的酸臭隨著纏繞的根系扭曲地蒸散、漫溢,在那樣的空間裡,兩個瘦小的孩子在最深的地方,猶如深穴的古人,安靜的蹲踞著。錯綜複雜的氣根恣意纏勒,勒死一旁的銀合歡、茄苳,彷彿凶狠無情的猛獸啃食四周的生命,直到一日,它成了荒廢廟口那最孤單的身影,無奈之下,開始蠶食自己,落地新生的年青樹苗殘殺逐漸乾枯的年老軀體。我想起童話中那殘暴的公主,殺死所有比她漂亮的女子,終於成了世界至美,卻望見鏡中那可恨的容顏。「吊死樹」就像公主,終於在孤寂一人時,開始憎恨既美麗又醜陋的自己。
那時有一個傳統「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人們說若不這樣做,死後動物會變成厲鬼來抓人。所以半夜會有人把死掉的貓包裹在塑膠袋裡吊在樹梢,孩子口耳相傳的「吊死樹」因得其名。陽光下,貓屍開始腐敗,屍水溢出、瘴氣逸散,不用三天包著屍體的袋子便鼓的像氣球。那袋子沒人敢碰,大部分的鳥也避之唯恐不及,但過個幾天卻看見啄破的袋子還有所剩不多的貓屍殘餘。究竟是誰在暗地裡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偷嘗了禁忌的果實?
某天傍晚玩在當天最後一局捉迷藏,我跟弟弟再次來到「吊死樹」的懷抱中。樹頭一袋貓屍在海風中微微盪著,夕色中,恍若一顆懸吊的頭顱剪影,弟弟緊抓著我的膀臂,呼吸有些急促。
來了個不速之客,我感覺老榕的鬚根不自然地擺動著,來來回回,彷彿躊躇踱步的人們。方才鳴唱的夜蟲聲響頓時戛然而止,原本溫柔的海風添上了一股冷意,在不遠的防風林中低吼。
我仰頭望見一隻紅尾伯勞悄然來到。
冰冷無情的烏黑眼眸俯視大地,威風凜然的,他彷彿凌駕在萬物之上。俐落地,他俯衝啄破了裝著貓屍的袋子,剎那間好像解放了死貓被囚禁的亡靈。殘破的肉體無聲落地,伯勞開始啃食。赭紅的弦月升起,朦朧的月光下血色的鳥喙如催命的鐮刀。我與弟弟看著,與一旁遺棄的鳥屍們一同看,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為我們目睹了一場死神的秘密儀式。
那幾年的秋冬,捉迷藏的遊戲天天登場,從未停歇。我們喜歡躲藏,享受著那單獨、安全、靜謐的空間,我們躲避當鬼的孩子、逃避功課、躲藏死神的眼睛。我跟弟弟總是躲在一塊,從微小的隙縫中窺視外頭。還記得被鬼發現的那一刻,弟弟總會擺出鬼臉,吐個小舌「哈,被你抓到了!」。
一次當鬼的是個新來的,還不熟悉藏匿的地點。找了大半天找不到人,有些孩子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回家了,但我和弟弟堅守著崗位,在「吊死樹」的扭曲膀臂中等待著。海風夾雜著臺二十六線的烤小鳥味吹來,我盤起腿、抱著胸,擺出長期抗戰的姿態與決心,然而透過葉縫灑落的光斑和飛舞的蚊蠅讓我分心,早已入睡弟弟的鼾聲如溫柔海潮,一波波擊著我意識的海堤。夢境的帆船緩緩駛入我小小的港灣,我原以為登岸的會是懷抱著甜美果實與歡笑的異鄉客,但事與願違,入侵我記憶的是一群麻袋裡塞滿悲傷與恐懼的海盜。
「啪!」腳下的支點被抽走,一陣暈眩之後我看見了倒反的地平線。幾株瓊麻梗像是天花板長出的鐘乳,成了支撐天地間的細細梁柱,如此結構鬆散的危樓感覺隨時可能崩塌,我必須逃離。
天黑了,四周頓時擠滿了人,光線不夠,我無法分清這些是敵?是友?我只知道我們緊緊倚靠著。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天微微亮起,晨曦夾帶著濃霧讓我感到一絲溫暖。溫度緩緩提升,我流下第一滴汗珠,然後第二滴、第三……直到我發現我躺臥在燙紅的鐵架上,我猛然側身看見弟弟蜷曲著身子全身發紅。我張嘴要大喊卻沒有聲音,力氣也使不上來。
有個聲音我隱隱聽見,起初只是如深夜壁虎的鳴叫,爾後逐漸清晰了起來。
「人客唷,來買鳥仔巴唷!來唷!」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在我那夢境海港被無情地襲奪之後,我築起了禦敵的高牆,我對家中捉鳥的行為開始感到不恥,在同學之間我竭力避免這樣的話題,我也以讀書為理由停止幫家裡顧攤。我上國中三年級之後,父親把儲藏室整理過後擺了張小床、簡單的家具便成了的弟弟的房間,而原本與弟弟共用多年的房間變成自己的。父親希望我能安靜地在自己的房間讀書,不受弟弟影響。「知道啦」我不耐煩的回了一句,轉身帶上木門,我受不了那無知、未受教育長輩的空泛要求,受不了那混和了動物屍臭與油煙的恐怖氣味,受不了這個醜陋的家。我小聲地低語「哪懂?」,上鎖。
我開始自己洗衣服,洗澡完一個人蹲在浴室,發狠似地猛刷著衣褲。刷到手都脹紅了、皂都瘦了、刷子開花。我想要洗去那緊緊纏著的酸敗氣味,但好像不管我多麼努力,學校、街上人們經過總會回頭嗅嗅,尋找噁心臭氣的源頭。幾次刷洗到肌肉疼痛難忍,一個人癱在浴室角落默默流淚。這臭氣,我想應該是臭到骨子裡去,沒救了。一次我看見母親拿我脫下的制服要去洗,我一個箭步前去扯下,「我自己洗就好」我冷道一句。我想像那沾了油汙與屍臭的髒手觸碰我的衣服便感到全身不適,頓時彷彿千萬隻蟲在皮膚底層蠕動,我好想掙脫這個囚禁我的軀殼,振翅飛往希望的遠方。
房間木門上那爬滿綠鏽的喇叭鎖我總緊緊地扣上,一聲響亮的金屬鎖聲彷彿是我僅剩淨土宣布宵禁關門的訊息。與弟開始分睡那幾個晚上,夜半我常會聽見微小的敲門聲。「哥,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啦,讓我進去睡啦。」我用枕頭蓋住頭,假裝沒聽見那一聲聲的哀求。黑暗中,我彷彿能看見門後那拖著被子,不斷敲門的微小身軀。我知道他怕,但這片得來不易的淨土我深怕外人的到來會帶來災難。我開始閉氣,告訴自己若這口氣憋完時弟弟還在門外我就轉開那長了綠鏽的門鎖讓他進來。一次、兩次、十次,我在猶豫、煩惱,不斷的食言,然後告訴自己「就等這一次了,這次就讓他進來」。
「扣、扣、扣」原本滿懷希望的飽和敲擊聲在無盡等待與幾番失落後逐漸微弱,小小的手在木門上無力的拍打了今夜最後兩下,然後一聲長長的嘆息後,弟弟回房的跫音迴響在空盪的走廊。深夜驟雨,一滴滴的雨水從屋簷落進牆邊的陶甕中。我總分不清那聲音究竟是共鳴的微響還是隔壁弟弟的泣聲。
烤小鳥當時是家家戶戶都在操的活,用現在的說法是個「接近飽和的產業」。我蹲踞在米店後加蓋的鐵皮屋頂看著,整條臺二十六線猶如軀幹,左右延伸一個個橫放的攤位像是蠕動的腳,恍若一條黑暗中爬行的蜈蚣。往來車燈閃爍,恰似幾丁質蟲鱗反射的微光,扭曲詭譎的緩慢前行時,一股厭惡、恐懼的冷意爬上我的脊椎。
過於密集的產業衍伸的問題就是惡性競爭,攤販互搶位置、削價搶客。隔壁張叔跟我們家交情還不錯,看個攤、換個零錢他總樂意幫忙。一回張叔因為搶位問題與人起衝突,隔天合板釘成的攤子就被一腳踹了個大洞。張叔看到時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臉上沒有憤慨、沒有無奈,沒有任何表情。捲起袖子,繼續幹活。僅能在交通混著叫賣最吵雜的短暫時刻,偶見他輕聲咒上幾句。鳥仔踏也落伍了,需求增加,人們開始尋求更有效、大量收穫的方式。因此草原上出現了好幾面巨大的鳥網,採取格殺毋論大小通吃的大屠殺。紅冠水雞、小白鷺、麻雀、伯勞全上了鳥網。架鳥網的是地方官姪兒搞的產業,後台很硬,誰也別想分這杯羹。像我們家這種架鳥仔踏的,生存空間便被嚴重擠壓。大多的攤販不是向大盤購買就是跟養雞業者買病死的小雞來烤。但父親不肯,每天還是去立他那一根根孤單的鳥仔踏。
摩擦與衝突不僅限於攤販之間,政府也給了不少的壓力。攤販本質上就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邊緣產業,再加上日漸重視的保育觀念,政府大張旗鼓地取締獵伯勞。還依稀記得從報紙上看見縣長跟幾個官員折斷鳥仔踏的照片。警察無法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被迫採取動作。每當警笛遠遠響起,原本相互競爭的攤販便短暫的團結了起來,通風報信、相互掩護,他們匆忙收起攤子,側身閃進附近的窄巷,
戰戰兢兢。草原上的鳥網一個個被拆下,鳥仔踏被折斷,那個冬天,整個楓港好像在玩一場盛大的捉迷藏。
我痛恨這樣躲躲藏藏的家庭,一抹原罪的陰影籠罩我們,彷彿腳底踩到的口香糖,怎麼也甩不掉。這樣的尷尬、怨恨、煩躁終於在一次微雨的午後爆發……。家門前的那條巷子,那時還沒鋪洋灰,一下雨就泥濘不堪。一回放學雨特大,書包蓋著頭,跑進巷子時發現整條巷子的人都跑了出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往我家看去。踩著被踏爛的泥巴、推開人群,我終於看見我家那低低的黑瓦屋頂,幾張帆布勉強補起會漏水的孔洞。龍眼樹旁,閃爍的紅燈照亮斑駁的泥牆,窄巷裡塞了兩輛警車,「慘啊,被抄家了」我聽見圍觀的人群裡有人說著。
我不想被鄰居們看到,繞到後院從廚房的門進屋子。廚房裡砧板上的菜切到一半,洗好的米放在鐵鍋子裡還沒煮。弟弟蹲踞在米缸旁從門縫中往客廳窺視,放下書包,我也湊了上去。廳堂裡擠滿人,有幾位警察抱著整捆的鳥仔踏往外走去,一位警官拿著一本冊子低頭盤問坐在椅上的爸媽。頭壓的低低的,父親有氣無力地回應,警官合身體面的襯衫對比著父親沾滿油漬的外套,每一個問句都像是添在父親身上的擔子,把他越壓越低。「碰、碰」巷子裡兩輛警車關上門駛去,客廳中唯一的一盞黃橙燈泡在晚風中微微晃著,廳堂裡家具的影子拉長、縮短,角落裡父親小小的影子顯得格外的黑,特別的深。細細的雨下了整夜,落在瓦上的雨滴如掌聲,諷刺般地,折磨坐在客廳徹夜未眠的父親。
那時我沒有任何對於父親的同情,有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奇恥大辱!我無法忍受生活在這個被人揶揄的家中,一刻都不想多待。因此上高中之後,我開始努力讀書,我想要高高飛去,沖破雲層、飛越山岳,擺脫這一身的骯髒與惡臭。沒日沒夜地,我在書頁中找到一絲的慰藉,我睡得很少,或許是害怕夢境的海盜們,也或許是我知道若是停下休息,腳就會像被鳥仔踏綁住一樣,永遠滯留。

弟弟沒考高中,跟著不再抓鳥的爸爸一同到工地工作。每天扛著磚頭、鐵條,練出了清晰的肌肉線條,弟弟好像突然想起來要「長大」這件事,飛快地抽高、茁壯。一不留神,弟弟已經從那夜裡敲門的小男孩成了今日成熟的男人。我認為在成長之初,我們是兩個搭著肩從楓港一路走來的難兄難弟,直到走到某個一交叉口,道別――不,連道別都沒有――我總想像我們站在小時候去過的鵝鑾鼻――台灣最南點看不同鹽分、顏色的海水交融。然後突然地,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從此分別。
弟弟在十六歲的時候就買了他人生第一台摩托車,還記得他從機車行牽回家的那一天,我恰好放學回家還沒入門就聽到巷口有車進來,巷子窄,我反射性地往旁邊站一步。回頭一望看見弟弟一頭長髮駕著全新的三陽風梭110SR駛進巷弄。傍晚的街燈在打了蠟的車殼上擦出一道道光軌,炫目的法拉利紅讓人驚豔。「新車唷?」我看著正在停車的弟弟忍不住問,「嘿啊」弟弟用照後鏡整理頭髮時應聲。後來我好幾次在街頭看到疾馳而過的機車群中弟弟的身影,機車後頭總坐著女孩把頭埋在弟魁武的身上,夜裡最後的記憶是疾馳而逝的引擎聲和披散的長髮在車潮中飛揚的模樣。
聯考前的某個晚上,我在那兩坪大堆滿參考書的房間裡奮鬥。電風扇壞了,我把上衣脫了,但依然燥熱不安,無奈之下我推開那扇鎖上多時的窗子讓空氣進來。月光透過幾扇芭蕉葉灑進房內,防風林裡的夜蟲與水田中的蛙合鳴。突然一股刺鼻的氣味也隨著晚風一起湧入,我抓住窗檐往外挺出身子往屋頂望去,偌大的滿月中坐了個人,手中的那根菸閃耀著微小的火光。看著屋頂上抽菸的弟弟,那樣的姿態與神情真的越來越像父親,整個醜陋的家安穩、自然地把弟弟包覆了進去,相貌、氣味、談吐逐漸地融入楓港的畫布之中。嗅著這惱人的菸味,坐回書桌前,我理解到弟弟將永遠停滯在楓港這小小的漁村,無法與我比翼並飛,離開家的船票只劃了一個位置。

我順利考上了醫學系,房子外頭貼了好幾張恭賀的紅紙,長長的鞭炮從巷口一路放到門前。或許金榜題名的喜訊洗刷了前些日子的羞辱,父親臉上有了一絲的笑容。鄰居紛紛來道賀,「我哥最行了!為咱們村子考了個狀元!」弟弟當著大家的面搭著我的肩說。小村子裡消息傳的快,母親說去市場買菜都有人跟她恭喜。在這熱鬧之中,我總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有些尷尬、有些得意,想著要快快整理行李出發,想著那即將前往的樂土。
來到台北這片樂土,整體而言我是開心的,至少剛開始是。每當騎車經過中正紀念堂望著那飛起的鴿子我便覺得充滿希望。大學裡,充滿飽讀詩書的人們,談吐之間風趣又富哲理。我的世界隨著那一間間聳立的辦公大樓一口氣抽高幾萬呎,天際被高樓、電線切割,我彷彿依偎於文明與智慧的懷抱之中,那醜陋、腐臭的原始氣息好像被拋得好遠好遠。台北是一個盛水的大碗公,我自認能優游其中,在陰雨綿綿的街頭自傲地揚起一把大傘大步邁進。我在同儕之中脫穎而出,在各項功課與比賽中爭取優秀的名次,我行走的步伐越來越快,努力的像海綿一樣吸收知識。
直到我進醫院開始實習那年,我因為長期的壓力、悶濕而長了疹子,起先是大腿內側的幾個小膿泡,然後逐漸蔓延成片狀的紅色區塊。一不留神,腰間、胯下、手臂全淪陷了,越抓越癢、越摳越紅。皮膚科開的藥膏塗滿全身,被囚禁在效果不佳的類固醇之中,我彷彿包裹著糖衣的肉團,任由螞蟻咬食,奇癢難耐。實習驟然遽增的壓力和身體的不適讓我整個人陷入低沉的情緒,打亂了我的節奏,壓垮了我潔淨的自尊。而我原本擁抱的城市彷彿背叛了我,雨不斷地下,緻密而無情地潑下滿城的寂寞。一身濕冷,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取藥處前,我被浸濕的心頭開始滴下冰冷、刺骨的東西,揪緊了胸口的襯衫,我真正感受到此刻的寒意不僅是空氣的溫度。無地自容,楓港、台北都不是我的家,我以為努力奔馳就可以遠遠地擺脫寂寞,回頭看才發現他咬著我的影子一刻也沒離開過。
跟醫院請了假,回到在台北租的那間套房。房間沒有對外窗,陰冷潮濕的,閃爍的日光燈管下恍若一個海蝕洞窟。批著一匹吸飽了水氣的棉被,我恰似那偶然棲息於此的候鳥,思考著暴風雨停歇後未來的航道。伯勞每年飛向這只有死亡的島嶼,究竟是何苦?島嶼也不是他的家啊。人們說「歸心似箭」,但到頭來這隻射出的箭到底射往何處的靶地?是否是進入了一個輪迴的時空,來來回回,永不停留?我從楓港起飛,一路奮力振翅來到了這裡,筋疲力竭,潮濕難耐,我找不到一個能安心曬羽的窩巢。「飛吧!」我不斷告訴自己,不管姿態多醜陋、身心多疲憊,我僅能不斷的振翅,不斷地掙扎。
那晚,夢境的海盜們趁著我心頭寒冷,疏於防備時,悄悄地又來了。
楓港鎮在下雨,曠野中幾株乾掉的瓊麻立著枯黃的長梗。偶爾被雷電鑲上銀邊的烏雲正以漩渦的方式蠢蠢欲動。
突然之間,雨滴開始變形,成了一個個墜落的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隻隻墜落的伯勞。每隻都以頭朝下的詭異姿態從天而降,下伯勞雨了!黑色的雨如燃燒殆盡的隕石緩緩落下,我凝視著末世般的奇景良久。突然,遠遠的天邊有個黑影緩緩落下,那黑影特別大,我向他奔去,想說會是一隻特大的伯勞。黑影的輪廓隨著墜落逐漸清晰,一道光首先突破烏雲灑落,照亮那緩慢墜落的物體。
那竟是弟弟的身影,那失去生物姿態的詭譎身形正以顛倒的型態墜落。弟弟的影子與伯勞重疊、結合。背脊長出潔白的翅,剝落的羽毛在空氣的拉扯中彷彿成了緩慢降下的雪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究竟是惡作劇的歪笑?還是不捨的哭容?
頃刻間曠野插滿了上千隻的鳥仔踏,彷彿刺蝟豎起的尖刺。我如同在濃稠泥沼的陷阱中前進。但來不及了,我看著弟弟落地時骨架被暴力地扭曲、強壓,噴濺的不是鮮血而是更多如白雪般的鳥羽。失去動力,我跪坐在地,放聲哭吼。冷意襲來,寒氣並不是來自身邊滿地的雪羽,而是一股從內心深處流出的冷風,彷彿午夜海蝕洞迴盪的夜氣。
我輕輕抱起弟弟,仰頭望見伯勞逐漸凝結成漩渦狀的烏雲。

清晨五點我接到弟弟的死訊。
電話裡父親強忍著悲痛,叫我盡快回來。我彷彿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父親緊握話筒的力度。弟弟當時在高雄的工地打工,從七層樓高的地方失足跌落。我想像弟弟墜下時失重的無力與徬徨,時間彷彿又回到十年前的夜半時分,弟弟一次又一次無助地敲著我房門,那渴求的援助被我、被這個世界,自私、無情地收走。
弟弟的喪禮辦得簡單,稀稀落落的輓聯隨風飄盪,小小的靈堂內瀰漫著英年早逝的哀戚。薄薄的合板棺木裡,弟弟穿著一件西裝,四周鋪滿了雪花般的白玫瑰,彷彿是由天際墜落的鳥兒,靜靜的躺臥。我好幾次看著那俊俏的臉龐都覺得下一刻,他會睜開雙眼,擺出鬼臉,吐個小舌「哈,被你抓到了!」,猶如那些在「吊死樹」下捉迷藏的時光。望向那生命光芒在最燦爛的剎那被收走的淒涼,黯淡中我留下了唯一的一道淚痕。
棺木送進火葬場,陪著弟弟的只剩幾位親友,我與念經的法師走在隊伍前頭,手中拿著弟弟的遺照。照片裡,弟弟嚴肅的望向前方,嘴緊閉,頭髮整齊。在我心目中,弟弟不是長這樣的,那笑容是比南部豔陽還要刺眼的熱情,隨興的打扮,海派的個性。或許弟弟若還在世,會跟我一起凝視這張相片笑著說「這是誰啊?」
那天是個好日子,火葬場裡擠滿了人,我們送葬的隊伍是其中最小的。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我們來到最中間七號的燃燒室,棺木放在鐵台上,我湊向前把手輕輕地按在上頭,珍惜我們兄弟這最後的時光。時間到了,我退後一步,緊緊握住手中的遺像。棺木緩緩送進了燃燒室,母親放聲哭泣,一旁的親友連忙過去攙扶,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大聲。火葬場一片的悲戚吵雜中,突然一股難以形容氣味開始飄盪,整個氛圍成了一種超脫悲傷的詭譎情緒。哭聲漸息,誦經的法師也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全場的人們盯著七號燃燒室,從其中散發著,奇妙卻異常香甜的
烤鳥味……。
那天傍晚,我和爸媽開車載弟弟回家。家裡高高的水塔上一隻紅尾伯勞在夜風中靜靜地站著,油亮的眼眸反映著漫天星光,望著我們駛進窄巷的車子。我不知道他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他彷彿在等待,等待最後一隻折翼伯勞的來到。
弟弟過世之後,我愈來愈常回家。不是因為認同了這間房子,而是從弟弟的離開中看見一些真正要珍惜的事物。在以前的小房間過夜,我都會想起以前抓鳥、賣鳥仔巴的日子,想想以前臺二十六線上的那個攤子。其實父母有的不多,除了這間破房,攤子、弟弟、我就是他們的全世界,為了使我跟弟弟能望見更廣闊的天空,他們願在最骯髒、最醜陋的角落奮鬥。往日的那些憤怒、不諒解如今昇華為感念與虧欠,自己對父母的怨恨、對弟弟的無情,我今日僅能以微不足道的方式彌補、贖罪。睡前,我會記得把那爬滿綠鏽的門把轉開,留一個小小的縫,若夜裡有人敲門,有人光著腳丫拖著被子站在門口,我會讓他進來,讓他鑽進我安全的被窩躲避夢境的海盜。

車子開進楓港鎮,眼角瞥見老爸原來擺攤的位置,轉入老家的巷口後我聞到空氣中棋盤角花的淡淡氣息。楓港的空氣中凝結了各式各樣跟弟弟的回憶,如今在烤鳥味消逝的清晰氛圍中回憶轉為思念。每年伯勞還是會準時回來,恍若返鄉的歸客。
父親坐在門口那張破藤椅上望著天空,我把車停下喊他,他問「今年鳥回來了嗎?」
一瞬間,我彷彿看見弟弟站在爸爸身後,露出他豔陽般燦爛的笑容。
「回來了,爸,都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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